因为观柔下午时候略耽搁了些功夫,所以她今日的经书在郭太后来检查的时候并没有抄完。
但是米妤微却恍惚地感觉到,赵美人身上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尤其是她的那一双眼睛,内里隐隐多了一种别样的光彩。
郭太后晚间再度来翻查她们的抄写结果时,很快就看出了赵美人没能抄完。
赵观柔也不辩解,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向郭太后认了罪:“是妾的过错,求太后应准妾今夜连夜将它们抄完吧。妾罪该万死。”
郭太后略有些不自然地眯了眯眼睛,笑得虚伪冷漠:“吾原以为你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怎么第二日来,就这样偷奸耍滑的。莫不是觉得吾没让你出去侍奉陛下,你心中埋怨吾?”
这话听的米氏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太后毫不留情,直接将赵美人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抄完经书的原因归结为了赵美人又懒又奸、还对太后心怀不满。
皇太后对一个宫嫔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是足以毁掉她的一生的。
观柔再度跪伏下去,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得低头,一时半会她计较不得。
“妾不敢对太后有怨,求太后明鉴。惹了太后不快,是妾罪该万死!”
她知道郭太后不敢随意杀了她、对她用刑。
这个时代再怎么尊卑鲜明、皇权至上,可是皇室的这些人也还是在乎声名的。他们奴役着所有人,同时也希望在所有人面前都留下一个自己“仁慈宽和”的名声。
别说皇太后了,就是皇帝传出了随意仗杀宫妃的新闻,在史书上也是要被评为“残暴”的,——哪怕他只是看似杀了一个宫妃。
果然,郭太后转了转手中的佛珠,最后也只是十分不快地吐出一句话来:“那你今夜就在这里加倍抄完吧。若抄完了,吾也就不治你的罪了。”
观柔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谢太后恩典,妾感激不尽。”
太后连一点眼尾的余光都没再施舍给她,就这样高傲地昂首离开了。
但赵观柔这次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太后身边的柳嬷嬷一直小心翼翼地紧紧搀扶着太后,像是在给太后引路的样子。她做这事的样子很熟练,就像已经做了数十年一般。
郭太后在夜色中也十分依赖她。
观柔的唇边勾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很多事情,当年的她或许没有太过留心,但不代表现在的她不会重新一一拾起当年的记忆、再度审视他们。
郭太后分明是有雀目之症的。——赵观柔有很大的把握可以肯定。
其实观柔当年便隐隐察觉郭太后的眼睛在夜间视物不大好,但是那时柳嬷嬷和她解释说:“我们夫人自生养了大姑娘、大公子一对龙凤双生、又生养了二公子和三公子,身子受损的也忒多,元气大伤的,难免很不如从前了,莫说一到了晚间连眼睛都不大看得清楚,就是这腿脚腰背,也是常常酸痛。唉,只是做女人不就是这样么,又能与哪个说去呢。”
观柔那时在心中就并不怀疑了。
因为女子生产本就是一件很伤身子肌理的事情,很多身体康健的女子生完孩子之后就会莫名其妙地多出许多病症来,也是十分常见的,诸如脱发、发肿、咳疾、牙痛等等。
*
米氏本要陪着观柔一起熬夜抄书,但观柔不想拖累她,就执意让她自己回去歇息了。
漆黑的佛堂中,赵观柔只有一盏豆大的孤灯相伴,她便在孤灯下艰难地眨着眼睛继续抄起了书。
夜间的佛堂并没有因为日头退下而变得稍微凉爽一些,仍然是那般的闷热难耐。
而且观柔现在的条件还更加苛刻,抄书的时候她几乎都无法完全看清纸张,只能凭着感觉差不多的落笔。
抄写之事,在禁宫内外、世家大族之间,本来就是一件用来惩戒人的刑罚,是极为累人的。
赵观柔不眠不休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抄了整整一夜才堪堪抄完了四遍。
等到她终于放下笔时,抬眼望去,天际已经泛白了。
她也无法再回去小睡,只能在小佛堂里等着郭太后用完早膳后过来检查。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睡饱了觉的郭太后终于来了。
太后面上一贯还是那副不见真心的笑意:“赵美人抄得倒是辛苦,字迹么,也还见端正。”
观柔面色一阵煞白,头脑昏昏胀胀地几乎晕倒在她面前,她还是强撑着力气回道:“谢太后宽宥。”
太后点了点头:“你既做得不错,那吾也就不撵你出去了,你今日且还继续留在这里陪我抄抄佛经吧。”
今天又是两卷书的任务下来。
没让她休息。
赵观柔感到喉间一阵甜腻,似是有血腥气上涌。
她意识到自己该寻些出路,不能继续和郭太后耗在这里。
郭太后是会活活耗死她的。
*
好在,并没有让赵观柔费太多的心血时间来苦思冥想,出路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只是需要她自己去搏一把。
赌赢了还好;赌输了,郭太后必是留不得她了。
十日后,皇帝梁立烜携皇后郭氏来向太后请安问礼,陪太后用膳。
观柔知道这个消息,是女官米妤微告诉她的。
“我看见陛下的仪仗了。”
她小声偷偷劝观柔:“美人要不要出去向陛下和皇后请安,兴许陛下见了您,会带您离开这儿呢?”
赵美人给太后抄经书,米氏作为侍奉的人也得跟着抄。
只是十来日的功夫下来,两个人齐齐瘦了一圈,下巴都看出尖来了。
观柔朝门口瞥了眼,冷笑道:“你猜旁人会想不到我们的打算吗?”
因为梁立烜来了,为了防止让皇帝见到赵美人,郭太后今日特意没让赵观柔在小佛堂里抄书,反而将她撵回了自己的阁中老实待着,而且还特意派了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在门口守着,只差没拿绳子直接将她绑起来了。
米氏呐呐道:“美人,那我们今后该怎么办?真的要这般青灯古佛尼姑似的过一辈子了吗?”
观柔淡笑:“当然不了。”
她在自己的衣柜中和首饰匣子里翻找了一番,寻了身浅兰苕色的裙裳换上,又重新梳了发髻,特意用几支素雅的银钗作为装饰,而后就拉着米氏入了内室。
观柔在帕子上倒上茶水,将湿透的帕子交到米妤微手中:“捂住口鼻。保护好你自己就行了,等会不用管我。——还有,今日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当作一概不知,否则,我若败了,你也无路可活。”
米妤微第一次听到这般郑重其事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但赵观柔冷冷一笑,而后径直点燃了房中的蜡烛,又用蜡烛去引燃屋内的床帘帐幔。
她还顺手将从昌仪宫中带来的一盒擦身子的桃花油也浇了上去,火势霎时间便蔓延了整个屋子,浓烟滚滚冒出,无数条炽热的火舌像是要吞噬房中的一切。
门外守着观柔的几个老嬷嬷们发现火势时,观柔便带着米氏向外冲去了。
几个老嬷嬷见观柔出来,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灭火,而是死死拦下她,甚至还想将她继续推回去。
“美人,您不能出去!”
观柔心下泛起一阵寒意,最终还是让她使出巧劲和米妤微两人一起避开了。
冲出来之后,她马上拉着米妤微一起向帝后、太后所在的正殿跑去,口中直唤着起火了、护太后安危等语。
*
梁立烜的五感素来过人。
这也是他多年领兵征战炼就出来的一身本事。
他不仅夜视过人,嗅觉也是十分敏锐的。
只有一个五感过人的武将,才可以在行军途中侦察道路上瞬息万变的种种变化。比如,此处可有炊烟之气、可有粮草、马匹粪便留下的气息,判断某一处官道小径可有旁人最近经过等等。
火舌的气息,对他来说也是十分敏感的。——因为他毕生挚爱就葬送于此。
漫天的大火,对他来说就是永无止境的噩梦。
这些年里邺宫上下再没有起过一次火,阖宫都知道陛下有多忌讳失火的事情。
各宫内监总管们私下都说,宁可自己头着地,不愿再生半点烟。
在宝庆殿内闻到火苗的气息时,梁立烜整个人都僵硬了片刻。而后心底又是剧烈的阵痛,似是有千百把利刃狠狠插入他的心肺之间,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观柔……
她去的那日,就是这样的火舌的味道。
她那时必是痛极了,可是他却在别的女人身边,没能保护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