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信这天和匡氏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也在匡氏的口中大约还原了当年那些琐事的真相。
*
当年,匡氏被邻居婆子介绍到了一户人家做了乳母。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喂养的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正妻所生,顶多是哪家的男人偷摸着养在外头的外室。
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件事,那时夫君家中渐渐艰难起来,她只关心聘用她的东家给出的月银是否足够。
匡氏心中明白他们请自己来做乳母的原因。
因为她是个略有些名声的吉祥人。
她上头父母、公婆具在,自己和夫君恩爱,又是个勤快媳妇儿,下头生养了三个孩子,儿女双全,都是健康可爱的,足够羡煞旁人了。
那时世俗的风气认为她这样的女子是有福运之人,便是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找乳母,也要找生养了儿女双全的妇人的。
喂养孩子的过程中,她发现那孩子的背上有被人用针所刺的“痣”,亦类似于胡族人表现身份所用的那种刺青,七颗小小的红痣恰巧凑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匡氏有些不明白这孩子的生母想要做什么。
忒狠心的人,对这样小的孩子也舍得下手?
日子平淡地过去,三个多月后的一天,匡氏正在院中给孩子喂奶,却猛然听到小院的围墙外传来了一对男女的争吵之声。
那女子听起来情绪格外的激烈。
“梁凇,你真的没有心!你真敢把我的儿子抱去给郭顺玫养!我是曳迩王的亲妹妹,我不是没人要的娼妓戏子,我养活得起我的儿子,你把他们还给我!”
梁凇。
这个男人的名字让匡氏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们幽州节度使的大名,也正是梁凇二字。
这……她低头望向自己怀中还一脸懵懂稚嫩的孩子,手臂都有些隐隐发颤了。
自己怀中的孩子,难道真的是节度使梁凇的外室子?
但是更让她胆颤的事情还在后头。
院墙之外的梁凇声音极度不耐烦:“媞那格,你给我回去,不许胡闹!我是为了烜儿好,我让他做我的嫡长子,是要托付给他我的大业的!”
匡氏这下是真的抖若筛糠了。
媞那格。
这个胡人女子,她是认得的呀!
其实甚至她方才就隐隐听出了她的声音,只是自己不敢相信罢了。
仙和坊里,住着她,住着杨拂樱,也住着他们的邻居媞那格。
她是个明艳姣妍的胡姬,常常在坊内贩卖胡人的兽皮。
杨拂樱自幼体寒,杨家父母常常从胡姬那里添置兽皮为女儿做了披风貂裘来御寒。
当年匡氏出嫁时,媞那格也大方地送了她一张兽皮做她的嫁妆,为匡氏和她的三个孩子熬过了好几个寒冬。
媞那格后来不知如何和幽州节度使梁凇相识——在梁凇娶南地的郭夫人为妻之前,他们就曾有过一些情意。
媞那格常年孤身住在幽州城内,所熟识的、又不嫌弃她是个胡人的好友,杨拂樱算得上一个,匡氏也算得上一个。
她的少女心事,也常常说了一些告诉她们两人。
匡氏生产时,媞那格还常常送过一些胡人爱吃的肉干给她补身体,也用兽皮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做了床小被子。
但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喂养到媞那格的孩子。
墙外,梁凇和媞那格的争吵还在继续。
“大业,什么大业!你要让我的孩子去认别人做母亲,你要我的孩子和你一样拿起刀剑去杀我的族人!梁凇,你怎么不去死!”
梁凇冷笑:“你但看我这次能不能提着你哥哥曳迩王的人头回来见你。”
“原来你是爱我,所以才愿意给我的儿子嫡长子的身份是吗?”
媞那格忽地收了哭腔,声音也低了下来。似是服了软。
梁凇也软了语气道:“你若知道我们汉人有多在乎嫡长子的名位,你就能知道我的苦心了。媞那格,娶郭氏非我本意,亦是南地的世族向我施压之故,总有一天我会废了她,将她送回她们郭家去,我心里的妻子,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媞那格扬眉冷笑:“你把随了你长相的烜儿抱走做嫡长子,那好,既然你如此爱我,为何不能把随了我是一双蓝眸的烨儿一道抱给郭顺玫养,做你的嫡次子呢?为什么烜儿能做你名正言顺的儿子,烨儿就不能?因为他像我,一看就是个胡种,是你幽州节度使梁凇见不得人的耻辱是不是!”
说到最后,媞那格的声音里已带了嘶吼的意味在了。
梁凇才缓和下去的神情也一下子沉了下去,甩开了媞那格的手拂袖而去:“无知疯妇!”
媞那格似是被他一下甩在了地上,呜呜抽泣起来。
正如梁立烜不知道那一次是自己见到赵观柔最后一面时一样,数十年前,同样拂袖而去的梁凇也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媞那格。
两日后,幽州节度使领兵开城门出关,同关外胡人作战,大捷。
在他出城的十日后,这座小院就被人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幽州节度使唯一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郭顺玫。
作为乳母的匡氏自然也是被一道带回去的。
那是匡氏第一次看清郭顺玫的长相。
可她是那样的慈祥和温柔。
她说:“可怜主公不懂我的心意,我是个没富气的,留不住男嗣,原没有这位妹妹有福,一连生下两个男胎。我虽身居主母之位,可哪里能比得了主公的子嗣重要?今主公膝下有了儿子,我身为嫡母,自然要疼得比我的命还重要了。”
郭顺玫温柔地从匡氏手中接过了那个媞那格喊作是“烜儿”的孩子,在怀中轻轻摇晃哄睡:“烜儿啊烜儿,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咱们幽州节度使的嫡长子了。你高兴不高兴?”
匡氏浑身发凉,总觉得事情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其实在郭夫人手下的那几日,匡氏并没有受到多少的虐待。
因为郭夫人将她、媞那格和那个名叫“烨儿”的蓝眸男婴都好生供养了起来,日日好衣好食地供养着她们。
“妹妹才替主公生下孩儿,是我们幽州的功臣,我可是那等不容人的妒妇?斗胆做主将妹妹和两个孩子接回来,是怕外头的小院住得妹妹不舒服,外加外间人多口杂,多的是流氓无赖,总归冲撞了妹妹,比不得府里好。”
但是匡氏很快就发现了那些食物中都含有相生相克的慢性毒药。
她知道她和媞那格不能继续在这里等死了。
梁凇出城迎战,少说大半年回不来,等他回来的时候,这院子里就是她和媞那格母子的尸体了。
她想家,想自己的孩子,想自己的父母了。
好在,梁凇倒也真的不是没有防备过自己不在的时候郭氏会作祟,所以还是悄悄留了一批心腹保护媞那格的。
不久后,趁着郭夫人的一次不注意,府里梁凇的心腹就偷偷放跑了媞那格母子和匡氏。
但是那时幽州城门紧闭只为迎敌,她们在城内根本没有多少的藏身之处,很快就被恼羞成怒的郭夫人派人追杀。
郭夫人自然是心想了,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你们,回头就说是你们自己跑出去找死的!
那一日,匡氏带着媞那格躲回了仙和坊里一间偏僻无人的小胡同里,堪堪躲过了郭氏的追杀。
她亦是亲眼在那小胡同里看到自己娘家的方向起了一场大火。
而那天晚上,也是郭夫人将她的夫君、公婆和儿女骗到了她父母家中,一起灭口。
就在匡氏绝望崩溃的时候,黑夜里,杨拂樱找到了她们。
满城的慌乱之中,杨拂樱用马车一路带她们狂奔到了城南,用赵偃的令牌开了城门放她们出城,还往匡氏和媞那格怀中各塞了一包碎银碎金。
“珍重!珍重!珠娘,媞那格。珍重!”
匡氏的闺名唤作珠娘。
那亦是她和媞那格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杨拂樱。
在黑夜里,她的面容慢慢隐去,从此消失不见。
再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她们一路逃到了兖州。
在兖州,匡氏好几年后重新振作了起来,为了生计,为了安稳的日子,她又嫁了一个新的夫君,生了两个儿子。
但是她和媞那格再也没有过多少来往。
匡氏家人的死,说到底,在她心里还是有些膈应媞那格的,她总觉得这些事情和媞那格也有些因果的关联。
她不恨这个可怜的女人,但同时也无法再面对她。
到了兖州之后,她们一别两宽,再无来往。只是媞那格的消息,或多或少,匡氏还是听说了一些的。
因为胡姬的身份,在兖州的媞那格是委实过了一段受人欺凌的日子的。也曾在破庙中艰难藏身,还是薛兰信的母亲曾经赠过她一对金耳环让她谋些生计。
不久后,媞那格嫁给了一个姓柴的男人。
这男人是本地的一个小富商,还未娶过妻,一心待她好,媞那格就嫁了她。
那男人也大度地接受了她带来的这个男婴,不仅不嫌弃孩子是个胡种,还常常称赞“此子颇奇,类我!”为孩子取了名字叫子奇。
柴子奇。
媞那格的命数,说好也有点好,说不好也很不好。
虽然那个柴姓商人待她很好,有求必应,呵若珍宝,可是十来年后,她很年轻就病逝了。
死在了在兖州城被傅舜所克之前。
她似乎不到半年,柴姓商人也死了。
留下儿子柴子奇一个人。
商人一死,他远在外地的那些亲眷纷纷赶来瓜分遗产,一丝一毫都没留给继子柴子奇。
不过还没等那些亲戚拿着遗产跑路,傅舜就打来了。
兖州城内的所有人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胡人柴子奇,也就和薛兰信在傅舜的军营中相遇了。
在后面的故事,薛兰信也明白了。
难怪郭太后见了匡氏就要杀她。
原来是为这个缘故。
说完这些事情后,已经耗费了匡氏所有的力气。
薛兰信捧着茶盏喂她喝了水,她伏在榻上剧烈的喘息抽泣,几乎就要顺不过气来。
可薛兰信还在追问:“嬷嬷,那您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吗?嬷嬷,咱们要报仇,您要振作起来啊嬷嬷!兰儿求求您,求求您别倒下好不好?您倒下了,那郭氏就快活了,嬷嬷,咱们振作一回,给您的父母孩儿报仇雪恨好不好?”
匡氏又成功地被薛兰信唤醒了些斗志。
她踉跄着呕出一口鲜血来:“证据?什么样的证据?若说,我自然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