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昏昏暧昧,只有两三盏孤灯明明灭灭地亮着。
观柔浑身僵硬地仰躺在铺陈着奢华锦缎绣被的大床上,她渐渐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在宴上吃了些许的东西,现下胃里便翻江倒海地有些不舒服了。
皇帝的唇轻柔地落在她紧闭的眼眸上,像是在对待一件自己毕生的珍宝,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观柔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龙徽元年,正月十五日的上元夜,他们最后一次行房时的事情。
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实际也不过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
梁立烜那晚对她远没有这般的温柔。
他对她很凶,很残忍。更没有丝毫顾忌她才刚生产过的身体,只是为了发泄。
对待自己的青梅竹马、结发妻子。犹如对待一件用来泄欲的、没有生命的器皿。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个时候的嘴脸。
那才是最真实的他,男人的本性。
直到他的唇瓣和亲吻移开,观柔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便和他四目相对。
赵充媛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抗拒,更多的是毫不曾陷入情欲中的理智和警觉。
于是乎,看到彼此的眼睛时,所有的迷乱和情动都在这一瞬间消散了。
这一刻皇帝的眼眸显得格外的清醒,毫无醉意。
他猛地从她曼妙的躯体上起了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盘腿坐在了榻上的一边。
良久,皇帝才似是有些懊悔地抚了抚额,低声道:“你很像孤的妻子……”
因为像,所以是他犯错发情的理由。
观柔心下觉得好笑,满脸无辜地轻声问他:“陛下说的,可是椒房殿娘娘吗?”
前皇后郭妙菱被废,而她以前就住在椒房殿。
历朝历代有称呼废后为某某殿娘娘的习惯,毕竟废后怎么说也曾是皇帝的妻子,天下的国母,被废了也比普通人要尊贵许多,轻易不能折辱的。
所以观柔如今口中稍显尊敬地称呼她一声椒房殿娘娘,也没什么错。
有时这种称呼也可以指代名正言顺的皇后宫妃。
比如邺宫的宫人们窃窃私语时,也会称呼薛兰信为瑶华殿娘娘。
闻言,皇帝反而勃然大怒。
“孤的妻子只有一个人,是文昭圣烈赵皇后!她是孤的结发妻子、原配皇后。史书工笔,她都永远是孤的结发妻子、唯一的女人!”
观柔立刻装出一份惶恐的样子抖了抖。
“妾失言,妾知罪。”
皇帝胸膛剧烈地起伏喘息。
观柔又忍不住问他:“那陛下既然说妾像烈皇后……所以烈皇后就是东月公主的生母吗?”
烈皇后。
文昭圣烈皇后。
这个他亲自为她选的“谥号”让观柔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嘲讽意味。
烈?梁立烜觉得她性情刚烈?
可是她自己都不觉得。
她若是真的刚烈之人,早在梁立烜刚开始和她疏离之时,她就宁肯自请下堂和离,也不会再想和他继续耗下去了。
相反,她不仅不烈,她还十分地软弱无能,所以才一步步放宽自己的底线纵容别人欺辱到她头上来。
皇帝以手抚面,看上去十分倦乏,“是。”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话,
“公主是孤和烈皇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孤爱惜她胜过自己的性命。你若想打着收养公主来争宠的心思,孤劝你早日免了。公主的母亲只会有烈皇后一个人。”
观柔咬了咬唇,一副心思被戳中的尴尬模样:
“妾不敢比肩烈皇后。妾只是觉得公主可爱,所以才难免想要亲近一番……妾卑贱之躯,岂敢收养公主。”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然维持着那个躺在榻上的姿势,梁立烜垂眸看了看她鬓发凌乱、衣襟微敞的动人模样,忽地感到仍是有一股热血涌向腹下,让他不由皱起了眉。
从前观柔在他身下承欢时,便是这样的模样和情态。
这种身体本能的冲动让他感到极度不悦。
因为从前他只会对观柔一个人有这样的反应。
哪怕只是睡梦中的冲动,他所想的也只是她。
从身到心,明明他只爱过观柔一个人。
可是自从这个赵女来了之后,他身体本能的冲动便越来越多,时常硬胀地他难受却又无处泄出。
那些她躺在他身边的夜晚,即便彼此衣衫完整,和衣而眠,可他只是嗅到她发间和身上淡淡的香气便……
或许是他最近太累了。
他想。
他最近真的太累了,承受了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他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
五年前,她刚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是正当盛年,难免血气方刚,每每晨起之时有所冲动渴望。
可他一直觉得这种欲望是对观柔的亵渎,所以后来他常年服用清心禁欲的凉药,遏制自己所有不该有的、对她的奢望。
没想到自赵女来了之后,这些凉药都不怎么管用了。
皇帝怒喝了她一声:“滚!”
观柔被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变得这般阴晴不定。
“……陛下?”
“孤让你滚!”
她连忙不敢再问,连自己被他剥下的外袍都不敢捡起穿上,就这样只穿着绣袜慌忙地离开了大中殿。
仓促之中,她的绣袜还被自己踩掉了一只。
徐棣正守在外殿处等着侍奉皇帝,见到赵充媛触怒圣心被撵,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叹息了一声,表示微不足道的同情之意。
哦,他还帮观柔拉了下殿门,方便她出去。
八月的夜晚,越到了后半夜,越是有些凉气的了。
这时候宫门各处早就上了锁,她被梁立烜赶出来,也根本出不了大中殿。
可是她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大中殿内漆黑如墨,她狼狈不堪地像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拢了拢单薄的衣裳,犹豫着蜷缩在了他钦点外的一处檐下连廊里。
能那样温柔地把她抱回来,他也能这样刻薄不留情面地让她滚。
因为他有权力。因为这是他的宫殿,这是他梁家的江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夜晚的凉气一阵又一阵向她身上扑来,她赤着足,很快浑身冷得都要失去了意识了。
观柔咬了咬唇,勉强让自己的意识稍稍回过神来。
这样的夜晚,倘或她被冷得冻昏在外头,再吹上半夜的风,受寒致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柔嫩口腔内有一处软肉被她咬破,血腥气充斥着她唇舌之间。
恍惚之间,她脑海中涌上来了一个念头,一个早就出现,此刻越发清晰的念头。
她不想永远都这么狼狈地受他侮辱下去了。
为了自己,为了抢回自己的女儿。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观柔的意识便渐渐有些昏沉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此处风水布局的原因,将所有的冷气都汇聚到了此处来,于是强撑着想要站起来,换一处地方蹲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起身时她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踉跄着就要摔倒,却在身体倒下之前被男人宽厚的大掌扶了起来,搂在了自己怀中。
是梁立烜。
他什么时候出来了?
赵观柔无暇思量这些问题,她无力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领口,还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推他以示抗拒。
她不想他触碰自己。
她恶心。
只不过她的拒绝并没有什么用。
皇帝阴沉着脸,再度将她抱回了内殿,又扬声吩咐徐棣。
“赵充媛受了寒气,去宣太医署的女医来。”
观柔脸上是一片有些虚弱的苍白。
皇帝将她重新抱回榻上躺下,扯过丝被盖住了她的身体,又轻抚了抚她的肩膀宽慰她。
“赵充媛……今日的事,是孤不该,不该同你发了脾气。赵充媛,孤知道你受委屈了。孤晋封你的位份补偿你好不好?孤封你做淑妃、补偿你好不好?”
魏俪姬已经被废,这后妃之中仅次于贵妃的尊贵位置,就空悬了出来。
他竟然低声下气地向她道了歉。还和她谈起了补偿,说要让她去做赵淑妃。
倒是难得。
温度重新回到她身体上,观柔才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有了些知觉。
她扭过了脸去不想看他。
“妾卑贱之躯,不敢。”
她听到梁立烜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今夜也不想这般待她的。归根结底,细究起来,他也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又犯了失心疯了。
赵充媛……
虽然他在心里并不重视她,也觉得她是个以色侍人的俗物——可是终归她那般地像观柔,她也没有犯过什么错。
虽然她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小九九,可是她照料东月时,又总是那般的细致入微,东月也是那样的喜欢她。
梁立烜没想过虐待她的。
他想的是,只要她能永远这般老实下去,他可以让她在这宫里锦衣玉食地安享荣华富贵,直到晚年终老。
但是今夜因为她的喜怒无常,她那样狼狈屈辱地受了委屈。
因为方才出去的时候踩掉了一只绣袜,而方才在外面一番挣扎,她的另一只绣袜也掉了下来,所以现在的她是光裸着双足的。
也难免沾染了地上的尘土。
皇帝唤来婢子为赵充媛——赵淑妃擦拭双足。
观柔累得没什么力气,认命地躺在榻上任由她们摆弄。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梁立烜面前暴露不该暴露的肌肤。
一双白腻的足,也是女子的私密之处,是不能随便给外男看到的。
以前梁立烜召她来侍寝时,他们都是彼此和衣而眠,根本不会到……肌肤相贴的什么地步。
然而就在婢子们给观柔擦拭双足的过程中,却不慎让皇帝瞥到了一眼。
梁立烜本来是要仓皇匆忙地移开视线的,可是她清瘦足背上的一颗小痣给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颗很小的红痣,不同于梁立烜、柴子奇兄弟两人背上被媞那格后天所点的血痣,观柔的这颗痣,是她天生的。
她的足原先就生得很美,清瘦,白嫩,可以被人一掌握尽,床笫之间,梁立烜时常会捧着她的足把玩,亲吻她的足背。
那是他最爱她的时候,她也最美丽动人。
不过后来他还这样对待过多少女子,她就不知道了。
她的足背上有一颗红痣,在什么地方,什么形状,有多大,他是清清楚楚的。
甚至于她身上的每一寸,他都了如指掌。
观柔有的这颗痣,现在这个赵女也有。
梁立烜挥退婢子,按住了她的双腿,盯着她的足背看了许久。
他忽然发觉,这个赵女的肌肤肌理,也和他的观柔几乎是如出一辙的。
两个不同的人,可以脸很像,然后呢?
她们的身体,也可以这么像吗?
每一寸,都这么像?或者说,每一寸,都一模一样?
他太熟悉观柔的身体,哪怕观柔已经离开了他那么多年,这些细节他一日都不敢忘记过。
像就是像。
而床榻之上,观柔被他盯得毛骨悚然。
“陛下……?”
良久,皇帝沉声回道:“没什么事,你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