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胡须花白的医官们弯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回答道:“皇后陛下的脉象,臣等探上去,只觉得不过是二八年华少女的脉象而已,十分康健有力,并无生育过的痕迹。臣等虽愚钝,可这点东西还是摸得出来的。女子生育与否,身子自然大不一样。陛下或再请女医吏们为皇后陛下贴身检查一番……自可明了。”
这些人都是梁立烜用了很多年的心腹了,而且在皇帝面前他们从来不敢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一贯是有什么就敢说什么的。
比如说,面对皇帝病重快死了的事情,寻常太医署的医官们或许不敢直接把不好的消息说出来,只敢不住地磕头说什么“陛下有龙气护体,自当无恙”,啰里啰嗦一大堆,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一般人都听不出来。
但是梁立烜的这群老医官们,他们就敢直说。
龙徽元年,赵观柔去世后,梁立烜大病了一场。
当时这些人就捋着花白的胡须,排成一溜儿站在皇帝的病榻前,声声规劝道:
“依臣等看,陛下若是这般消沉下去,心脉衰竭,至多还有一二年的光阴了。”
“是啊陛下,您可就还有一二年的时日了!”
气得让本就因为发妻离世而崩溃已极的皇帝在榻上剧烈咳嗽不止,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
是以,今日他们诊出赵皇后身上没有生育过的痕迹,自然也就面不改色地如实告知给了皇帝。
屏退医官们后,梁立烜颇有些茫然地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沉思许久。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月儿分明是她亲生的孩子不假,可是她身上缘何会没有生育过的痕迹呢?
这个时隔五年重新回来的女人,她的身体面容就是自己的妻子不假,根本不可能是别人冒充了赵观柔进宫来诓骗自己的。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在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之后,梁立烜的心头忽然浮现上来了四个字:
——借尸还魂。
是因为从前的赵观柔真的已经死了,只是因缘巧合之下,她割舍不下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她只能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再度活过来,然后又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但是他又觉得这个巧合实在太过惊人。
他记得赵观柔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地方,比如她足背上的那颗小小的红痣,绝非是别人可以故意模仿的。
明明在他亲吻抚摸她的身体的时候,他一直都从未怀疑过这具身体不属于她、而是她借用了别人的。
一个人在房中独坐了半日,梁立烜疲倦地命徐棣去将那个自己重用信任了数年的术士刘天极叫到幽州来,他有话要去问刘天极。
重修合璧殿以及合璧殿中的种种招魂大法和法阵,都是这位自称能通鬼神之事的术士刘天极的杰作。
从前皇帝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
但是当他有了不可触碰的软肋和求之不得的深爱之人时,也只能寄希望于装神弄鬼之道了。
哪怕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天下共主,在情事里狼狈起来时,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看出皇帝似乎为了赵皇后的事情思索了许久,徐棣又适时地向皇帝提议道:
“陛下,赵省荣夫妻已被带到了幽州,陛下若是有话想要问他们,现下正好召他们过来。”
梁立烜面色凝重:“去召他们过来。孤正好也想知道孤的皇后如何是成了他家的女儿的。”
*
一个多时辰后,被皇帝的近侍们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在陛下面前该如何行礼、如何应对等诸事的赵省荣夫妻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嘉合居外头。
他们这趟被宣召过来,并非走的光明正大的程序,而是私下被人悄悄带过来的,所以外人并不知道。
就连赵观柔也不知道。
赵省荣夫妻俩虽不是那等不识眼色、行事粗犷无度的蠢人,可是他们常年居于乡野之间,迎来送往多是些布衣白身的常客,几时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见到天子君王,是以心下惶恐不已,藏在袖子中的手都抖个不停。
徐棣笑眯眯地提醒他们,说因为畏惧过甚、御前失仪,也是大罪之一。
赵氏夫妻这才猛地擦了擦额前的汗珠,艰涩地笑着向这位徐先生道了谢。
时人私下会尊称一声宫里有品阶的宦官们为“先生”。
片刻后,皇帝召他们入书房。
不知怎的,赵氏父亲面对这间奢华富丽、颇有气派的庭院,内心总感到一阵钝刀割肉般的疼痛感。
赵省荣悄悄拍了拍丁夫人的手,示意丁夫人等会若是不敢说话可以不用说,由他来负责应对一二。
入嘉合居书房后,赵省荣夫妻是头都没敢抬起半下,只是照着徐棣教的规矩行了礼,向皇帝三呼万岁,然后就恭敬地垂首,不敢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半晌,高坐上首的皇帝似是轻笑了下,温淡地询问他们:“今岁送进宫的江都赵氏女,是你们的女儿?”
赵省荣颤颤地先吞咽了一口唾沫:“是臣与原配正妻、内人丁氏所生。”
皇帝意味不明地嗯了声,旋即又问赵女出生时的种种事情。
赵省荣夫妻连忙就将她何年何月何日所生、生了几时等等诸事全都详尽地向皇帝讲了一遍。说完后他们心中又担心是否太过啰嗦,说了皇帝不爱听的话,但是还好在他们的长篇大论之后皇帝并未有不耐烦之色。
“你们的女儿,当真从出生之后十数年来不曾睁眼、开口半下?”
“是、是……陛下,臣与内人不敢欺瞒陛下!”
“你们确定?”
丁夫人便说道:“回陛下,妾正因生了这个可怜的木头似的女儿,所以常担心她出什么事,平日只要无事都会守在女儿身边,并且十数年来妾与夫君从未同时出过门,总会留下一人在家中守着女儿的!妾肯定女儿十数年来确实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张嘴说过半句话!都是妾和夫君熬煮补汤、汤药灌下去蓄着女儿的命。”
“赵女,是从何时开始睁眼说话,变得和寻常人无异的?”
听着赵氏夫妻的话,梁立烜的心口像是被堵了一团死棉花,叫他喘不过气缓不过神来。
赵省荣道:“是今年元月二十日的下午时分,臣之小女,陡然睡在榻上睁开了眼睛。臣便与内人欣喜若狂,连忙扶着小女自榻上坐起。一刻钟后,小女就会开口说话了……”
“她开口说话时说了什么!后来呢?她醒来之后又做了些什么事情?”
皇帝忽地一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赵省荣跟前,问起赵省荣他女儿醒来后的种种事情。
赵省荣不敢有所隐瞒,只得有什么就说什么。
因为他也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完全没有那些权臣们所拥有的愚弄皇帝玩弄权术的本事,他们只能对皇帝知无不尽言无不详,这样或许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对于赵省荣夫妻来说,他们当然记得自己女儿终于清醒过来的那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
*
就是今年,龙徽六年的正月二十。
是个天气晴好的下午。
赵省荣和丁夫人在女儿所安睡的床榻边支起了小桌子,一起搓着汤团子留着晚上吃。
忽然间,丁夫人的目光被榻上的女儿吸引了过去。
她慌忙扯了扯自己丈夫的衣袖,满目激动的泪光,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六郎、六郎!咱们的娇娇儿、娇娇儿她醒了是不是?她醒了是不是?”
娇娇儿并不是女儿的大名,只是时下做人父母的常用的称呼女儿的一种方式。
赵省荣折身望去,只见那个沉睡了十七年的女儿已经睁开了双眼,眼波间流转着茫然却又极为冷静的情愫。
事后很久,赵省荣再回想当时女儿的眼神时,只觉得那里面蕴藏着一种名为“心如死灰”的色彩。
其实那根本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可以拥有的神色。
她的眼神似乎十分悲伤,充斥着赵省荣和丁夫人都无法理解的伤感和绝望。
但是当时的赵省荣夫妻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么多。
女儿能够睁开眼睛看人了,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