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婢子们十分恭敬地前来伺候赵皇后梳洗,又为赵皇后换上了一身锦缎寝衣。
而这位如今最得邺帝盛宠的赵皇后,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一丝的笑容和对即将发生的“侍寝”之事的期待。
其实被梁立烜带回嘉合居的一整天,除了和女儿用膳的时候赵观柔面上还有些许笑意之外,其他的时候,她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美丽却失去了生气的瓷器,她不和皇帝说一句话,更别提什么笑容和流露出来的情绪了。
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赵皇后现在在皇帝面前的样子。
婢子们唯恐赵皇后心中不快,思索再三后,其中一个稍年长者犹豫着对赵皇后开了口:
“陛下如此宠爱娘娘,真真是要羡煞天下的女子了。就说娘娘身上这身蜀锦的寝衣吧,虽是寝衣、花纹绣样又繁琐,可是摸上去温润顺滑,穿在身上最是助人安寝之物了。何况这蜀锦素来是帝王所用之物,如今陛下也没命人拿来给娘娘做了寝衣。娘娘就是陛下心中最在意的女子了。”
她长长地说了一大段话,赵观柔眼神微动,淡淡地瞥了眼袖口上的牡丹纹样,不甚在意地开了口:
“你若是喜欢,我这身就送与你吧。你是拿去穿还是裁剪了去做些别的,我不过问。”
那婢子听了赵皇后这话被吓得不轻,立马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请罪: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婢子多言违逆娘娘,求娘娘但责罚奴婢就是了,娘娘万千贵重之身,万万不可为了奴婢失言而不快啊!”
赵观柔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从前做幽州侯夫人的时候,待下就一向宽厚,也从来不会为了些鸡毛蒜皮不值当的琐事而发难于下人。她并非一心标榜自己菩萨心肠,只是看见奴婢们这样瑟瑟缩缩的模样,心中总是不忍心。
到底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宝贝疙瘩呢,就算主子们不心疼,人家自己的父母也会心疼呐。
不过好在,她做梁侯主母时一贯坚持的宽仁敦厚,最后还是得到了回报的。
当年她产下异眸女婴,梁立烜勃然大怒,不仅将她幽禁起来,又将柴子奇下了大狱,而且将那时一直跟随在她身边伺候的奴婢们都拷问了一番,想要从这些婢子们的口中探听到自己妻子与人有私情的证据。
那时候观柔的心就塌了下去。她知道世人谁不是肉体凡胎,又有哪个可以熬过严刑拷打的,只怕最后在梁侯的威逼之下,就算是没有的事情,他们为了保命,也不得不说成是“有”。
奴婢们不禁打,被迫改了口污蔑她,她心中并不过分怨恨他们。只是她怕梁立烜真的会信。
但是让赵观柔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婢子们,包括像薛兰信这样的女医,没有一个人背叛过她。
所有的奴婢都坚称赵夫人绝对是千万清白的,小女君一定是君侯和赵夫人的亲生女儿。
赵观柔每每想到这些事情,心中都是万千的感慨。
做幽州侯夫人时,她对自己的丈夫梁立烜和“婆母”郭夫人付出了绝对的真心,心心念念地对他们好,将自己一生最好的年华岁月都耗费在了这座梁府里。哪怕是对梁立烜的那些妾室们,她都一贯宽容忍耐,从未想去和她们起什么冲突,或者是暗算陷害她们什么。
可是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
婆母的冷眼,丈夫的变心,妾室们以下犯上的侮辱欺凌。
恰恰相反的是,她并没有对自己的婢子们多么掏心掏肺的好,只是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些温和,而这些人却始终维护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
“我没生气。多大的事,你起来吧。”
观柔微微俯身,轻轻拍了拍那婢子的肩膀,唤她起身。
听到赵皇后都这般说了,那婢子才敢慢慢起了身,口中不住地谢着恩。
一旁的一个老嬷嬷也上来打圆场:
“这是为咱们的皇后娘娘菩萨心性、佛祖肚肠的,不与你一般计较了,若是换了别的主儿,早撕了你的嘴。”
观柔听这老嬷嬷的语气,心中也不是十分痛快,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内室外头却又传来了一道男子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
伴随着说话的声音落下,邺帝掀开了珠帘,提步入内,很快就在赵观柔跟前站定,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身上。
观柔大部分情况下自然是懒得开口和他说些什么的。
一时间见气氛就要回到那样尴尬境地,老嬷嬷连忙开口解释:
“回陛下,原也不是什么十分打紧的事儿。是这婢子一时多嘴说多了话,本不合规矩,皇后娘娘菩萨心肠儿,饶了她这一回。老奴也就多嘴两句,叫她这回记住了,下次万不可如此了。”
皇帝哦了声,视线却一直没有偏移过一分,仍然是落在了赵皇后那姣美的面容上,满目尽是带着几分忐忑的浓浓爱意和讨好之情。
那一瞬间,就是这个在宫里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嬷嬷都有一瞬间为之动容和震撼。
前齐的时候,她就在宫里服侍齐朝的那些主子了。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前齐的最后两位帝王。
但是她从来不知道,一个帝王看着自己的女人,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意,哪怕是在外人面前极力掩藏了,还是能够让人轻而易举地察觉出来。
章嬷嬷有一瞬间的出神,她只觉得,在那一刻,赵皇后不论是让面前的皇帝陛下做什么,皇帝都会答允她的吧。
从前她就是在皇帝的大中殿里伺候的心腹,她也知道东月公主乃是异眸,也知道这些年里新帝很是怀念那个女人,五年多来时常在宫中招魂做法、大兴发事,求那个女人回来入梦一场,再见他一面。
从前她不明白邺帝为何会再拥有天下之大之后,仍然如此着迷于一个女人,一个得不到的女人。
但是当她见到这位文昭圣烈赵皇后的真容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样一个女子,的确有能够让富有四海的帝王也为之倾倒的风华。
“孤的皇后,素来待下宽和,乃是这世间最有母仪天下风范的女子。”
梁立烜近乎痴迷地看着赵观柔此时才将出浴洗漱了的样子。
她身上馨软香甜,还带着刚刚出浴的热气,哪怕脸色再冷,面上也被热水蒸腾出了些许妩媚的红晕。
一头如丝缎般顺滑乌黑的长发静静地披在她的身后,而梁立烜更记得的是,过往数年的情事中,她的长发是如何铺散在床榻上的。
十六年前。
他们新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他办完了白日公府里的事情回府的时候,只要推开嘉合居的大门,都能看到这样一个温婉恬静的她。
她常常安静地独坐在床边,手中捧着一卷书卷翻阅,就那样等候着自己的丈夫回来。
而每每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时,他这一整个白日所经历的所有劳累和烦心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只可惜,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极其自负地以为这个人永远都会待在那里,永远在他们的婚房里等候他归来。
却不想世事易变,后来有一天,他有了别的妾室,而她也习惯了洗漱好后独自就寝,再也不等他。
再后来有一天,她这个人都没有了,让他连后悔都无处去。
婚后甜蜜时的每一个寻常瞬间,终将成为后来的他以一生来怀念和追忆的美梦。
*
“观柔,咱们就寝去吧。”
梁立烜看着赵观柔的眼神越发的炽热。
他执起观柔的手,带她一步步地往床榻边走去。
赵观柔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是并没有激烈的反抗和拒绝,倒也任由皇帝这样将她牵过去了。
这让满室侍奉的婢子们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她们是真的怕赵皇后的拒绝与冷漠、会将皇帝刺激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自邺帝登基之后,大中殿里的法事就没有停过。
皇帝用尽一切手段做法事,只为换得夫人魂归,能和他再说上两句话。
是以他也极致地虔诚。
四海九州各地的术士们,师从各家,不同地方来的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说法。
这个说需要皇帝禁食多少多少天,那个说需要皇帝朝什么什么地方叩首多少下,还有更离谱的那个刘天极说要去取皇帝的心头之血。
皇帝每一样都照做了。
当枭雄逐鹿天下时候,那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什么神鬼妖佛都不信的人,等到什么都拥有了的那一日,反而叫这些装神弄鬼之人反反复复地折腾戏弄。
但是皇帝每一次都忍了。
术士们和皇帝说需要皇帝怎么做,皇帝就万般虔诚地照做。他可以饿上自己七日不食,可以三天三夜不饮不休在赵皇后牌位前叩首千下,更能愿意取出自己的心血祭祀赵皇后。
他有时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他的妻子腹中会生下一个胡人模样的异眸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夫妻情薄以至于无可挽回。
他又到底该怎么办呢?
毕竟人心总是偏的,邺帝身边伺候的人,心就全都偏向了邺帝这一边。
她们希望赵皇后可以哄好皇帝,可以接受皇帝的赎罪,可以好好地、和皇帝重新开始。
*
梁立烜拉着赵观柔走到了那张他们从前歇息过了很多个夜晚的床榻,轻轻推着她在榻上坐下。
他则宛如新婚的少年新郎一般惴惴不安地坐在了她旁边,手忙脚乱地,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观柔,你口渴吗?要不要我去为你倒一盏茶来?你晚上想喝什么茶?可是要清淡一些的?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喝龙眼百合,永远安神也是好的。这茶我已命人去配了数份,你若想喝,婢子们随时都能煮好送来。”
“观柔,适才晚膳你可吃饱了?这会儿若是饿的话,我替你去煮一盅粥来可好?还是命人做些精致的点心来?”
“你可要看些书?你若有什么想看的书,我去替你取来,好吗?”
赵观柔打断了他,自嘲一笑。
“我从前不喝龙眼百合。是我第二次小产之后,日夜心惊啜泣,惶惶不安,痛苦忧虑,噩梦缠身,所以才染上了夜不安枕的毛病。女医们遂替我配来的安神茶,留着我晚上喝的。
——如今也不必再去配了,没的都是劳民伤财,白白浪费了。”
但是如今换了一副新的身体,再没了从前的那些毛病,自然是不喝也可了。
这话梁立烜就知自己该如何去接。
他只得尴尬地哦了声。
观柔忽然问他:“陛下心疼我从前为您小产了两次吗?”
梁立烜连忙点头。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真诚,可是那“心疼”二字却又像怎么都说不出口似的。
他是真的心疼,越想越感到心疼。
可是言语所能表达出来的那两个字,也实在是太过轻飘飘了,根本不足以匹配她所经历的痛苦。
他真的很想告诉她,他是心疼她的,真的很心疼,他真的很爱她。
他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然,赵观柔在接收到他表达的意思后,了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就从床榻上起身,站在了梁立烜的面前,拢了拢寝衣的袖子,俯首向他大拜下去。
“贱妾浅薄之躯,侥幸为陛下孕育二子,然终因福薄命浅,无缘生育龙子。妾如今只求陛下,看在妾曾经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的分上,免去妾身的侍寝之责吧。妾无福承受,但求陛下将雨露赐予后宫他人。”
她这已经是不算委婉地告知了,让他不要再碰她。
不能再碰她。
不愿意让他碰。
甚至她还将他朝别人那里推。
她现在还在想推开他。
可是,他们不是夫妻么?
至少在梁立烜的心里,不论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夫妻这一点,总是没得变的。
夫妻之间,怎么闹怎么着都可以,唯独一点,就是要时刻牢记彼此的身份。
她是他的妻子,他也是她的夫君。
梁立烜强忍出一个艰难的笑意,想要扶她起来:“观柔,快起来,我说过咱们是帝后同尊,你不必向我行礼的。快起来,咱们有话起来再说,好吗?”
观柔不动。
忽地,梁立烜自嘲一笑:
“我若说,一直以来,我都只有过你一个人,从未碰过别人,你还愿意信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