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祭礼的主要环节已经完成之后,高台上首的皇帝皇后和那个女童的动作并未停下,更没有要转身步下高台,宣布祭礼结束的意思。
相反,那个身着朝服的女童稳稳地走到皇帝和皇后的面前,面对着他们跪了下来。
皇帝的动作似是顿了顿,然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朗声道:
“昔年承先父之愿,与泰山结秦晋之好。凡此一十六年,予与皇后恩爱同心,无所更改,共谋天下之大业,求黎庶之太平。
……
是以为皇后上尊号,称文昭神烈皇后,与予同尊,共令天下。
凡予臣民,见皇后则如见予。”
这一大段是对赵偃夫妇恭维的话。
梁立烜所说的这段话呢,大致意思就是回顾了他从当年和赵观柔成婚直到今天的日子,说当年他迎娶了赵家的女儿为妻子,是一桩如何般配的天作之合。正是因为娶了赵家的女儿,所以他才能得到一个无比合适的贤内助,和赵氏女一起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谋取了这个天下。
他又在话中回顾了赵偃生前对梁家和对幽州的恩德与种种军事贡献。
最后皇帝在此重申了赵皇后对他的重要地位,说他以后要和赵皇后并尊为二圣,天下人见到赵皇后就要像见到皇帝本人一样恭敬。
当然了,至于为什么赵皇后时隔五六年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从前的郭太后和郭皇后又是个怎么回事,他后宫里那群大小妾室们又是个怎么回事,还有这个“赵皇后”和江都赵省荣的女儿又是个什么关系,梁立烜也都在今天给了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前面的几个问题的解释,他之前就已经命臣下们草拟诏书晓谕天下了。
大概意思还是那套话,赵皇后和女儿从来就没有“死”过,只是在生产后身体不适,所以去江都秘密养病去了。
郭皇后不是他自己想娶的,都是郭太后以孝道逼迫的。
至于赵省荣——梁立烜讲他解释为是赵偃家中的一个宗亲,是赵皇后的“族中叔父”,因赵皇后当年病重,所以皇帝为了替赵皇后躲避“阎王勾魂”,怕阴司里的鬼差逮着要勾走赵偃女儿的性命,所以叫赵皇后就先认了这个“叔父”为父亲,借一借“叔父”的寿命。
现在赵皇后重新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皇帝也依然虚尊赵省荣为“国丈”,封他为吴国公,封其妻丁夫人为吴国夫人。
赵省荣夫妇当然也只有满口承认的份了。
他们于是也得听从皇帝的命令,对外界说,当年他和丁夫人本来就没有生过孩子,只是曾经照顾过赵皇后一段时间而已。
而皇帝,该给他们的尊荣名分也都已经给够了。
虽然从前这些事情皇帝命别人解释过,但这一次终归是他亲自出面说出口的,意义更加不一样。
众人听完之后,脑袋都愈发恭敬地往下低下去了。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一年有一年不同的光景。
一年之前的现在,可没有人还会想到这个早死了的赵偃和他女儿赵夫人。
一年前,天下人都快将赵偃一家子、连着他女儿和女儿肚子里那个不知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的外孙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时候,天下人都只知道出了两位皇后的郭家。
郭家,才是当时天下最显赫的大族。所有人都只一心想着如何讨好那个郭家。
除了那几个从前就是幽州来的老臣们,闲暇时候忽然想起来,才会叹息一声赵偃一家没福气罢了。
谁知道一年之后,世事变化得如此之快。
郭家如今彻底倒下,被皇帝连根拔起,而赵家却再度兴盛。
中宫皇后之位,再度回到了赵偃女儿的手里。
这也本该就是赵偃的女儿的。
但是今天的一切,显然到这里都还没有完全的结束。
*
接下来,皇帝和赵皇后携手一起捧着一卷长长的帛书,齐声朗读了起来。
下面跪着的臣官们当中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帝后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这封帛书上写了有上万字,帝后二人也读了很长、很长时间。
但是他们的声线从头至尾都仍然是那样的平稳,从未有过丝毫的颤抖和无力。
直到他们共同读到最后一句:
“立嫡长皇嗣为皇太女。”
皇太子,大家都知道是个什么。
但是这个一字之差的“皇太女”三个字,却让所有人的头脑都愣住了许久。
皇太女……皇太女……
——皇太女!
皇帝的意思,是要立嫡长女为储君了?
准备让他和赵皇后的嫡长女当女皇帝的意思?
虽然在帝后二人共同读这份万字帛书的时候他们就越听心里越紧张、而且也隐隐察觉到了事态的一些不对劲,但是当这句话真的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还是不免愣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里听到了什么。
但是还不等被震惊到的人反应过来,人群中的许多人就已经恭顺地俯首跪叩在地,向帝后及皇太女叩首称臣。
“皇帝皇后陛下万寿无疆!”
“太女殿下福寿绵延、千岁安康!”
还不明所以的人也只能跟着一块跪、一块臣服地呼喊。
高台之上,赵皇后同样身着帝王衮服,宽松的广袖衣袍仍然极好地勾勒出了她纤盈挺拔的身姿。
赵皇后还很年轻。
没有人能看见她唇边露出的那点愉悦的笑意。
因为他们都跪在她脚下。
*
今日祭祀之礼的所有环节都完成得极好,没有出过丁点的岔子。
赵观柔的心情也很是不错。
礼毕,皇帝带着观柔回梁府休息,而臣官们则要继续向皇太女殿下行拜见之礼。
这一次,他们会更加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面前这个国之储君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异眸的女子。
在回梁府的帝王銮驾上,观柔一直紧紧依偎在梁立烜身边,纤细的十指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满心依赖的样子。
她看着梁立烜的神色里总是带着些许的惶恐和不安,低低颤抖着声音对他说她害怕。
“我真的很害怕。二哥,我真的害怕。他们都知道你对我这么好,你对我们的女儿这么好。天下人都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了,他们以后一定会群起而攻之,把我和月儿当做是妖后和孽女。尤其是那些老酸儒老腐朽,他们一定会想吃了我们母女的……”
说话时,她趴在他胸前,微微抬着羽睫看着他,眼眶中盈着珠泪,可怜又柔弱的模样。
梁立烜只一见了她这个眼神,心便疼得要命。
她这样依赖地攀附在他身上,他也紧紧拥住她在怀,十分肯定地安抚着他心爱的女人:“不会的。观柔,你别怕。只要我活一日,我便断然不会叫这些人敢指着你和月儿的鼻子叫骂。我定会一一将他们清理干净,不会叫他们挡了月儿来日的路的。”
观柔仍然是有些忐忑,十分纠结地问他:“真的吗?二哥,你真的会永远保护好我?会保护好月儿?”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当然了,你和月儿是我在这世上还唯一在乎的人,是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我也只想保护你们。”
观柔却不知为何,总是害怕这种不曾发生的危险,将莹白的脸颊朝他身前蹭了蹭:“我现在也只有你了……你不会再不要我了的,对不对?”
梁立烜的内心其实极受用她的这份依赖。
“只要你还要我,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
“嗯。”
观柔温顺地应下了一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前,低头环抱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眼底的那点柔情迅速消失不见,又换成了冰冷的寒霜,自始至终不曾被他融化过丁点。
*
现在她还是用得着梁立烜的时候,暂且忍一忍,给他些甜头也不是不可以。
梁立烜在这段婚姻里千般不是万般不是,但是赵观柔还是不得不否认,他当年尚且那么年轻,就能在这样的乱世里厮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一路打败了那么多比他更富经验和智谋的老牌枭雄豪强,他在军政之事上的手腕,到底还是值得她借鉴和学习的。
她现在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奢想一步就让自己成为天下人真正顺从的摄政皇后。
这条路,她至少需要走三年,才能把自己的根基打稳。
现在的她看似尊贵无限,但这种尊贵的可动摇性还是很大的。
梁立烜爱她一日,捧她做一日的皇后,臣下百姓们就都得乖乖地跪在她面前听候她的差遣调令。
可是同样的,只要梁立烜想要废她,哪怕他明日就废了她,然后把郭妙菱继续拉到众人面前来做皇后,所有人也都会当做是无事发生那样,忘掉从前的赵皇后,继续跪这个郭皇后。
这样的尊贵,意义并不大。
赵观柔想要做的,是一步步蚕食他的势力,成为真正和他并肩的政治盟友,是一个可以被他厌恶但绝不会那么轻易被废掉的掌权的皇后。
是终有一天,就算梁立烜想要再废掉她,朝中也会有属于赵观柔自己的心腹们出来连连反对、内廷之中有她的亲信和耳报神们奔走相告为她传递情报。
她要和许许多多的人建立共同的利益共同体,让这些人都能够为自己卖命,让越来越多的人不希望她被废掉、愿意为了她的皇后之位而为她卖命。
——但是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零。
她得重新开始。
先假意依附在他身边,像一朵美丽却娇弱的菟丝花,缠绕在他身体的每一寸,一点一点地吸取着他的养分,待自己的枝干真正长成之后,再彻底舍弃这个没用的供养者。
*
晚些时候,月儿也回来了。
观柔为女儿脱下略显沉重的朝服,换上家常的便衣,一边绞干净手中的帕子为女儿擦脸,一边问起女儿今日累不累。
但东月仍然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碧蓝的眸子里满是一片亮晶晶的光彩,连声说不累。然后她小心而又期待地问起母亲,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如何。
观柔顿了顿,放下手中的帕子,俯下身和女儿平视着,然后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
“今日阿娘看到你这样的出彩,真希望你生生世世都能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来,让我永远都做你的母亲,有你这样好的女儿。”
“真的吗阿娘!”
月儿欢呼了一声,身为孩童,这是她认为自己可以得到的最高的评价了。
观柔点了点头:“阿娘发誓,阿娘说的都是真的,阿娘心中当真是这般想的。”
她为女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不仅仅是为了女儿,也是为了她自己。
一方面,母性的本能促使着她想要将这世界上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予自己的血脉。
这是一种真正的母性本能,只是单纯地为着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谋求将来,不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更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生下男婴而妄自菲薄,觉得自己身为女人配不上什么,自己的孩子不是男孩又配不上什么。
你是我的血脉,所以我爱你,就足够了。
另一方面,从脱离了母性本能的角度来说,为了自己能够骄傲地活下去,为了自己的父母可以永远享受到后世的祭祀香火、死后哀荣,她也需要利用女儿来站到权力的顶点。
她为女儿付出,让女儿成为女储君,同样也是契合自己的利益的。
她和女儿之间,本就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利益共同体,女儿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以站的多高、站的多稳,女儿的前程也就多稳。
末了,从一些其他方面的角度来说,观柔私心里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史书里第一位女皇帝的生母。
和这位女皇帝一起,名垂史册。
告诉后世的母亲,只要她们愿意,她们的女儿一样可以做到男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告诉后世的女子,只要她们愿意,她们也可以享受男人才能拥有的权力。
一切都是可能的。
她像是在自己的人生中重新找到了一件值得她谋划、值得她努力的目标,让原先惨淡而衰败的世界都重新有了光彩了。
*
一家三口一起用了顿晚膳后,东月回了自己的院子里休息,而观柔和梁立烜洗漱过后也各回了榻上躺下。
他今夜有些想求欢的意思。
赵观柔咬了咬牙,并没有拒绝,顺从地接受了他。
而梁立烜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今夜的索欢可以这样的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