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晚膳用完了之后,梁立烜带着观柔和女儿一起去外间放了些烟火玩。
其实主要也就是女儿一个人在玩,而观柔披着一身狐皮的披风,与梁立烜一起立在檐下看着女儿玩耍的样子。
今年的除夕,北地依然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但是嘉合居内却仍是那般的温暖,像是散发着融融暖意的盛春时节。
梁立烜握着观柔的手,和她十指相扣,与她一起看着庭院里放着烟花的东月。
“月儿近来愈发可见懂事了、长大了,有了大人的样子了。”
观柔微微一笑,看着女儿的双眸中也满是温柔。
“如今做了皇太女,得到她父亲这样的信任和期待,如何能不知道上进呢?何况虎父无犬女,她父亲都已经那般了,她又能差到哪里去。”
月儿的确是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长大起来了。
观柔犹记得自己重生归来之后,在昌仪别宫里第一次看见女儿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的女儿还会奶声奶气地被梁立烜抱在怀中,会在自己父亲的怀里撒娇,甚至有时吃饭还需要自己的父亲亲自去喂她。
但是这大半年的时光下来,女儿身上的孩童奶气反而越来越少,直至几乎消失不见了。
她仿佛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向着大孩子的样子靠拢。
观柔心下有过一丝怅惘,到底是她没能在孩子最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好生陪伴过孩子,没有给女儿留下最美好的关于母亲的回忆。
但是同时她心中又是欢喜的。
看着女儿越来越成熟稳重,越来越像一个小大人,她心中当真开心又骄傲。
她原本打算就是留梁立烜活到女儿自己可以主政的时候就够了,等到女儿已经学会处理政务了,他这个父亲便没有再存于世的必要了。
虽然,这个过程她可能需要等上至少十年。
不过现在看来,只要女儿可以继续这样成长下去,那么赵观柔应该不需要等上十年这么长的时间了。
她盘算着薛兰信和她所说的那味毒药在人体内发作速度,一边思量着她应该在什么时候开始给梁立烜送上第二味药比较合适。
——只待女儿有朝一日开始亲政,她就再也不想看见他一眼了。
说起来,薛兰信曾经告诉过赵观柔说,那味毒药有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
叫做“相见欢”。
相见欢、相见欢。
偏偏那两味药方在人体内根本不能“相见”。
一旦相见,它们倒是“相见欢”,可是那服药之人却要逐渐开始承受万分的身体衰竭的痛苦。
何来“欢”?
至于“相见欢”中的前后两副药方子,名字也甚是好听的。
前者叫做“并蒂莲”,后者名为“连理枝”。
都是象征夫妻情好、恩爱白头的好意象。
而如今,赵观柔却也正是利用这些东西,在亲自谋杀自己的“丈夫”。
——她与他之间,何来“相见欢”?又何曾是并蒂莲和连理枝?
都是假的。
*
庭院里挂着赤红描金边的灯笼,不论此刻赵观柔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这些带着暖色的烛火光芒落在她的面容上,都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温婉动人。
也让梁立烜的心得到了慰藉。
看着她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样子,看着庭院中的女儿,梁立烜忽然发觉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一家三口,一世美满,足以。
只愿这样的年,在他的生命中还有许多个可以度过。
女儿在外面玩够了烟火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在屋里守岁。
守着第一个一家人可以团聚的新年的到来。
那一刻,梁立烜是在心底再一次卑微地祈求过的。
他多么希望,这样的一个新年,对他来说真的可以是所有的一切全新的开始。
如果一切当真可以全新的开始,那又该多好。
嘉合居内烧着足够的炭火取暖,内室里一派皆是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的摆件陈设,婢子们端来几碟子坚果和糕点,留着给皇太女守岁的时候吃着玩。
观柔懒懒地倚靠在梁立烜的身上,女儿坐在地毯上解着手中的九连环玩。
他忽然开口问观柔,问她新的一年有什么心愿。
观柔想了想,答道:“自然都是围着你和女儿转了。——我以后都会尽到人妻人母的职责,好好陪在你身边,相夫教子,养育好月儿,给你培养一个合格的女储君,叫你的江山千秋万代。”
她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话的一部分。
她留在他身边,最后的目的也就只是为了月儿而已。
梁立烜又笑着问女儿。
彼时东月刚刚解完手中的九连环,因为刚刚听到母亲的那番话,于是她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新年之后,月儿每天都会认真上课,多读书多认字,会学着像爹爹那样执掌河山,做一个让爹爹放心的女储君。”
梁立烜面上的笑意更深,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挂了红绳的挂坠递给女儿。
“好孩子,这是爹爹给你的压岁钱。收着吧。快快长大,让你爹爹和阿娘都为你放心就好了。”
月儿欢呼了一声蹦跳着跑过去接过了。
只是下一瞬她也有些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这不是铜钱。”
梁立烜挑了下剑眉:“比铜钱还贵重,这样才称得上我的宝贝女儿。拿着,日后,你就要像这只老虎一样威风凛凛,叫天下人都臣服于你。”
观柔有些被吓到了,作势去拦了一下梁立烜的手。
“那是虎符!这样的东西,岂可轻易送给她一个小儿……”
是了,梁立烜手中那个让东月犹豫着没有接的东西,并不是一串给孩子的压岁铜钱。
而是一枚正宗的虎符。
约摸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通体是铜色的,其上还刻着满身的字迹。
看上去就带着一股浓重的肃杀冷寂之气,绝非是寻常的物件。
凭借这枚虎符,就足以调动皇帝驻守在洛阳城郊的五万精锐之师。
历朝历代的皇帝在军防大政上面大多采用的都是“重内轻外”的政策。即将全国的大部分军队都驻扎在天子所在的国都附近,便于天子对军权的控制。
倘若地方发生叛乱、边疆发生外夷入侵骚扰的话,皇帝们都会第一时间从国都调集军队去平叛御敌的。
而梁立烜在洛阳城郊附近自然也有属于他的大军。
只是观柔没有想到,他会将一枚属于自己的虎符当做压岁钱一样送给孩子。
不过其实赵观柔嘴上虽然那么说了,但是心里还是很想要的。嘴上虚情假意地拒绝一番,其实只是为了不让梁立烜那么快的发现她暗藏的野心而已。
听得观柔的拒绝,皇帝却是摆了摆手,极温和慈爱地笑了笑,仍旧将那枚虎符挂到了月儿的脖子上。
“我的女儿,再贵重的东西都值得。”
他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沧桑。
“当年月儿出生的第一个新年,我没能……没能陪你们母女两人好好度过。也没有给我刚刚出生的女儿准备一份压岁钱。现在这是迟来的给月儿的补偿罢了。”
赵观柔没想到他自己竟然真的还有脸提起当年的事情,心下冷笑连连,鄙夷不已。
倒是东月,得了这个新奇的东西,欢快地追问着她父亲:“爹爹,那你可有什么新年里的愿望?”
梁立烜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当然有了。”
“爹爹这一生,就喜欢永远和你、还有你的母亲,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永远和乐美满。希望和你母亲白头偕老,看着我的月儿君临天下,儿孙满堂。”
不过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年,他们一家三口所许下的愿望里面,最后也只有他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
翻过了年来,就是龙徽七年了。
龙徽七年的正月初一,皇帝带着赵皇后和皇太女一起在幽州城内祭祀天地神灵,为天下百姓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过了正月初五之后,皇帝便要回銮,回到邺都洛阳去了。
他只和赵皇后在幽州过了一个新年,也只是为了和赵皇后在这里过新年。
因为龙徽七年的二月末,皇帝要在洛阳为赵皇后举行册立皇后之礼,以及同时再度举行一次册立皇太女的仪式,所以为了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在洛阳准备这些,皇帝只过了新年的初五就带着皇后与皇太女离开了。
先前皇帝说,让人去洛阳将晋国长公主押送到幽州来审问,后来他自己也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实在是颇费时间,索性决定等到他自己回到洛阳的时候,亲自去审便是。
因为恐怕晋国公主人还没到幽州的时候,他和赵皇后就已经要走了。
观柔听了之后也并未表达什么反对的意思,就随着他这样办了。
*
正月初五的这一天夜里,虽则明天就要走了,但梁立烜照旧还是和观柔如往常一般宿在嘉合居的主屋里。
不出意外的,他又向观柔求欢。
毕竟这次离开幽州之后,谁也不知道皇帝下次什么时候会回来。
很大的概率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这一夜,也将是梁立烜和赵观柔最后一次共同枕在他们从前的这张婚床上。
他心中起了兴,想要和她行房一回,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观柔没有不应的理由。
梁立烜这一夜待她还尤为热情,几乎到了难以克制的地步了。
之前同房,他也有过索求太多最后让赵观柔十分不满的时候。不过赵观柔只要蹙一蹙眉,他就会十分惶恐不安地离开她,小心地照顾着她的感受。
但是今夜他似乎是实在无法克制了,如饿兽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缠着她。
他胸膛前的汗珠一滴滴砸在身下之人雪白莹软的身躯上,帐内的画面格外的香艳动人。
终于事毕时,梁立烜将快要累得变成一具艳尸的赵观柔抱回了自己的怀里,同她一起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他们这样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直到这一刻都不曾分离。
可是他知道,怀里那个女人的心,早就离他很远很远了。
梁立烜俯身一遍遍地亲吻着她,想要得到她的一点回应。
但是观柔实在累极,此刻实在很难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梁立烜也不恼,仍旧我行我素地缠着她。
“观柔。”
“嗯……”
在他不知第多少遍唤着她的名字时,赵观柔终于迫于无奈答应了一声。
“以后那些避子的药物,你不用吃了。”
情热的余温尚未散去,他忽然在床榻之上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
赵观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和他距离这样近的四目相对。
梁立烜轻轻啄了啄她的唇瓣,“那些避子的药物你不用吃了,你还年轻,吃多了,也是要伤身体的。”
赵观柔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恍若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看穿了一般,当下的震愕不亚于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他知道她在吃药?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吃药?
自己不是已经做得足够隐蔽了吗?
如果他已经知道自己在房事后都要吃避子药的事情的话,那么其他的……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观柔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在他的桎梏之下几乎无处遁形。
看出她的惶恐和不安,梁立烜仍是十分温和耐心地安抚着她。
“前几日,我已经服用过了男子绝嗣的药物。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有除了月儿之外的其他孩子了。”
“我已绝嗣。此生唯月儿一人,足矣。”
“我已经吃过了药,你就不用再吃了,观柔。”
然而他后面所说的话却让赵观柔更加的震惊。
她躺在他身下,竟然也有一瞬间对这个男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无法理解。
梁立烜,从前从来不是一个耽于享乐与情爱的人。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格外的自律与克制,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他的江山大业。赵观柔为数不多的看到他沉沦时候的样子,也只是在床事之上。
所以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江山霸业的雄主,赵观柔不觉得他竟然能够做到自己主动让自己绝嗣。
天下又有几个男人可以做到?
他什么时候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绝嗣,又是为了谁?
——大概是为了她。
这个答案赵观柔可以想到,但是自己并不愿意接受。
她的理智一贯只会告诉她,梁立烜从未爱过她,在梁立烜的心里她并不重要、她一文不值,他对她从来没有过信任与真心。
所以她也不会再相信半分来自他的爱意。
但是为了能够让她和女儿有安全感,他竟然直接用了那种最直接明了的手段,让自己服下了绝嗣的药物,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再也不能和其他女人拥有其他的孩子了。
只有这样,皇太女才会永远都只是独一无二的储君,最安全的皇太女。
他为什么要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
*
见到赵观柔的诧异,梁立烜反倒是笑了。
虽然已经快到了不惑之年,又是满头交错的白发,但是他温柔笑起来的样子其实还是很俊逸的。
毕竟这张脸本就生得极出挑。
“我是爱你的。从我们相识的一开始,到如今,从未变过。”
“你信么?”
漫长的沉默之后,赵观柔在心底无声冷笑。
——你爱谁,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