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真的是她么?
赵观柔自以为在看清了自己丈夫梁立烜冷漠而虚伪的面孔之后,一颗心已经修炼得足够强大了,但是当她今日再度面对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女人对自己的憎恨之时,她还是感到遍体生寒,如同被人迎头泼上了一盆冷水,冷得宛如置身数九隆冬之中。
梁清茵,她恨赵观柔恨得是如此的咬牙切齿。
又是如此的“情真意切”。
以至于甚至让赵观柔望着晋国公主的那张脸,一时之间甚至语塞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一生遭受了太多太多的恶意,几乎让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这个时候,赵观柔面前不断浮现的却是薛兰信和柴子奇两人的面孔。
在梁清茵愤怒地叫骂和嘶吼的时刻,赵观柔也无助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她开始不停地想着薛兰信、想着柴子奇、更想着自己的女儿,甚至想到从前侍奉过自己身边的那些婢子们。
只有想到这些人的时候,赵观柔才觉得自己是活过来的。
她这一生对别人付出了太多,也忍让了太多。
她对梁家的人付出过真心,爱过自己的丈夫,敬爱过自己的婆母,爱护过姑姐,关心过小叔子梁臻。
——但这些人却全都将枪口对准了她,带给她无穷无尽的伤害和恶毒。
她对梁立烜的妾室们忍让退步过,纵容魏氏的恃宠生娇,容忍乔芙君时时刻刻端着和她一样的正妻架子,宽怀吕氏的各种小心思,但是她们却铁了心地想要将她斗下台来,等着看她陷入污泥之中的那一天。
唯独薛兰信待她是好的,柴子奇待她也是好的。
想到那些人,赵观柔才能短暂地安稳下来,告诉自己,还是有人愿意为她付出真心的。
*
梁清茵得意洋洋地告诉赵观柔,当年她是如何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于合璧殿之中生起的这场大火。
其实,原先赵观柔并不是必须要死的。
“……可是你若不死,妙菱的皇后之位又如何能坐的安稳?外人并不知道你干下的那些丑事,我弟弟娶了妙菱为皇后、偏偏又放着你这个原配妻子不立,自然是要惹外人议论的。倘若外面议论的声音太大,以至于让我弟弟都犹豫了,那岂不是就会损伤郭家的利益?”
所以郭太后和当年的郭家人是希望赵观柔快些死掉的。
梁立烜的那些妾室们不希望赵观柔死得太早、因为她们等着要看赵观柔真正坠入污泥之中任人践踏侮辱的那一日,但是郭家人却没有这样的打算。
赵氏的不堪“罪行”若是能够昭告天下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就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成。
只要她死了,就算梁立烜再娶了郭妙菱之后又后悔了,他能做的也只是追封赵观柔一个皇后之位。
而那真正能坐在那凤位之上的活人,还只能是郭家的皇后。
那时候,他们心中也都知道赵氏对于皇帝的重要地位,还真的害怕过皇帝一时痴情,会不顾赵氏的水性杨花之罪,又将皇后之位还给了赵氏。
所以他们都急着要赵氏死去。
——只是,皇帝偏偏又将赵氏禁足在合璧殿中,寻常人等都不能轻易去探望赵氏,这就让他们很是难办了。
也确实如梁清茵所说的那般,如果让梁立烜的几个妾室直接动手,那么她们身上的怀疑就太大了,所以她们只能偶尔买通宫人,让宫人们多虐待赵观柔几分罢了。
如果让郭太后亲自去看望儿媳,以郭太后这个婆母的身份,如果赵观柔随后就死了,在外头也很容易传成“婆婆亲自逼死儿媳”。
如果换成郭太后的小儿子秦王梁臻,那么事情只会被传的更离谱,说不定还叫人议论是不是他和嫂子有私情之类的,为了怕嫂子把事情说出来,所以只能对嫂子痛下杀手。
怎么样都不好。
唯独让梁清茵去动手最合适。
一来梁清茵虽然是郭太后所生,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梁清茵这个长公主不被郭太后所喜,二则她生性弱懦怯卑,谁都知道她胆小,三则她与赵观柔的关系不错,四则那时候她还不是真正过门了的郭家儿媳,
——所以在外人眼里,她根本不具备为了郭家而杀人的理由。
外加一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自己心里其实并不喜欢赵观柔,甚至厌恶赵观柔至极。
那一年正月二十,是新帝梁立烜迎娶郭皇后的日子,所有人也都知道那一天忙碌的中心都在新帝和郭皇后的婚仪之上。
放在合璧殿上的眼睛,就会比平时要少上许多。
从前皇后未立,众人盯着合璧殿,也只是想看看合璧殿里的那位赵夫人最后究竟还能不能扭转乾坤,走上中宫皇后的宝座;而新后郭氏既然已经入宫,大局已定,那么就被不会再有多少人想去看那位赵夫人了。
郭太后给了梁清茵一包名为软骨散的东西。
这种东西的效用类似于迷药,但是又不是迷药。
若是吸入了一定量的这种东西,就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内使人的四肢身体丧失挣扎和活动的能力,但是却并不会影响人的意识。
中药之人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所以过后即便是想查,也很难查出这种药的痕迹来。
郭太后让梁清茵不要惊动旁人,在那一日皇帝的婚仪之上中途借故离场,然后偷偷潜入合璧殿中,然后将此药下在赵观柔的身上,接着割破赵观柔的手腕脉搏,让她因失血过多而死,伪造成赵氏心如死灰之下自裁而死的假象。
等割破赵观柔的手腕之后,再让梁清茵继续潜回到帝后婚仪上,必不容易惹旁人发现。
可是梁清茵自己实在是太恨赵观柔了。
她觉得这种割腕而死的死法也着实是便宜了赵氏。
若是让她割腕而死,岂不是还给她留了一个全尸?
况且弟弟梁立烜若是赶来看她,还恰好可以不看到她最虚弱最惹人心疼的那副苍白脸色,或许心中还会升起对她的几分怜惜与后悔之情。
若是他忽然改变主意或者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宽厚的名声,转而厚葬赵氏,将赵氏葬入他们梁家的陵寝之中了,这又该如何是好?
梁清茵不想白白便宜了赵观柔。
她更不想赵观柔能够得到死后的哀荣。
这个贱人生前就一直占着梁家的便宜,未成婚之前,她是梁家的养女,成婚之后,她又是梁家的少主母乃至梁侯夫人。
她一直占着梁家的名分!
梁清茵不希望赵观柔死了之后还要和他们葬在一起。
所以,她只想让赵观柔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挫骨扬灰,那才是她最合适的死法!
说到这里,梁清茵的面上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意。
“赵氏,你知道那日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子么?”
闻言,梁立烜的瞳孔也是一震。
如果梁清茵说的不错的话,那么她就是最后一个见到赵观柔的人了。
在她最后一次看见赵观柔时,自己恰好正在迎娶郭妙菱,而那个时候,他的观柔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
这个问题梁立烜很多年都没敢再细想过。
只要一想,就是在剜他自己的心,让他痛不欲生。
“我偷偷潜入合璧殿,看到赵氏时,赵氏正在昏睡之中。
她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在梦中抽泣着,声声呼喊着自己的女儿,说着想要再见自己的女儿一面。”
梁清茵癫狂地笑道,
“赵氏,说来你也是可怜呢。我记得那一年的冬日正是十分寒冷的时候,为了我弟弟和妙菱的婚事,宫里内内外外用上了多少的绫罗绸缎、数不胜数!
可是你当日蜷缩在合璧殿内昏睡着,身上只盖了一层还没我的公主朝服厚的薄被,我弟弟竟然苛待你至此了!
我见你睡着,就偷偷摸了摸你的手,才生完孩子刚百日的人啊,你被冻得连手都是冰冷的,真可怜呐!哈哈哈哈哈……”
梁立烜的眸中猝然滴落一滴滚烫的泪。
“弟弟呀,你也别怪姐姐心狠!其实就算我那日不杀赵氏,赵氏的身子叫这样折腾过,也是活不了的!刚生产完的女子身子最是娇贵,不能受一点罪的。你却那样折辱虐待赵氏,只怕她就算活下来,那身子也废了。”
——这些事,赵观柔都记得的。
见到那一日的赵观柔正睡着了,梁清茵自觉得给自己省了一桩事,所以她就将那些软骨散灌到了赵观柔的口中,然后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合璧殿内的帐幔和窗纸等易燃之物,亲自纵火,将赵观柔烧死。
自然了,在纵火之前,梁清茵也少不得在昏睡的赵观柔面前一通嘲笑和谩骂,只不过赵观柔那时只听了个迷迷糊糊,没有听清而已。
在长公主走后,合璧殿内的大火就开始以一种根本不受控制的势态烧了起来。
而且,恰逢那一日的风向不好,正好都朝着合璧殿处出来,火焰顺风而起,烧得更快更旺。再者,更偏偏这一整座合璧殿都是以木材搭建的,最容易受烈火焚烧了。
等到赵观柔忽然从火中惊醒之时,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连动两下都困难。
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到自己的身上,将自己活生生烧死在火海之中。
“赵氏呀,你可别恨我,我也是一片好心,我见你冬日里实在是被冻得厉害了,所以想给你烧烧火暖和暖和罢了!”
梁清茵还在那里大笑着。
梁立烜则是痛不欲生地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这个故事原来并不复杂。
甚至那个向赵观柔下手的人,做起这一切来竟然都是这样的轻而易举,嚣张至极。
只是因为他从未往这个方向上想过,所以纵容那个害死他毕生挚爱的真凶,享受着公主的尊贵待遇,继续得意了数年。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都是他这个做丈夫的亲手造成的。
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事说出来,不让他生不如死呢。
若是真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就罢了。
但是,明明那个时候的他,已经什么都不缺了,已经什么都有了,是一个坐拥四海之大的帝王。
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心爱之人。
他还能如何面对观柔、面对自己的妻子?
他又有何颜面以她的丈夫自居?
来日,又有何颜面去见她的父母?
*
比之梁立烜那如万箭穿心一般的极致痛苦,赵观柔自己反而渐渐缓过了情绪来了。
她慢慢重新直起自己的腰肢,平静地与梁清茵对视着,淡淡笑道:
“所以,长公主您是觉得,您这人嫌狗憎的一生,都是因为我抢去了您的气运么?”
癫狂大笑着的梁清茵忽地停顿了下来。
“那么在我死后,长公主应该得到您母亲悉心呵护的母爱了吧?”
观柔继续微笑着问她。
一直以来伪装得毫无破绽的梁清茵面上也因此陡然出现了一道裂纹。
赵观柔的这话的确是准确地戳进了她的心窝子里面。
——当年她自告奋勇要亲自替母亲和郭家人去杀赵观柔,还有一重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她可以看到自己的母亲对她露出满意的微笑来。
从小到大,她都无比地期盼着母亲的这个微笑。
期盼着母爱。
所以,为了这份母爱,从来连亲自杀鸡都不敢杀的她,活生生地杀了一个人,害死了赵观柔。
然而赵观柔的死去,也还是没有为她赢得郭顺玫的一丝母爱。因为郭顺玫事后仍然骂她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骂她不听自己的话,非要纵火烧死赵观柔,害得郭家人都受到外面的猜忌了。
赵观柔已经死了,她的母亲却还是没有爱她。
“还是长公主认为,只要我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您的父亲母亲就会很爱您呢?”
这一次,笑意变得冷漠的人换成了赵观柔。
“梁清茵,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不稀罕你心心念念那个节度使千金的位置!我本就有自己的父亲母亲!我得到过我自己父母全心全意的爱护!我不是没有父母要的可怜虫!那个没人要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