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光一转而过,从前那个还泛着奶气的软乎乎的小姑娘,如今倒是越发出落得有个储君的样子了。
这几年来,赵观柔和梁立烜对东月的一饮一食都极为上心关照,每日叮嘱她早睡早起、叫她多吃鸡蛋多吃各色荤肉蔬果,所以当真将这个孩子养得健健康康,个子也拔高了不少。
加之除了教导东月读书习字之外,梁立烜亦亲手教导女儿骑射之事。
月儿虽然才十岁,但是因为平常锻炼得多了,如今她已然可以勒马追随在她父亲身后,可以纵马在兽林之中围猎。
去年秋日里,月儿第一次独立带着亲随们出宫围猎,就为观柔猎得了两只白狐,说要献给母亲做一件披风或者小袄。
观柔想了想,取来狐皮上最好的一块皮子,给自己和女儿各做了一条抹额和围脖。
臣下们见到这个茁壮成长的女储君的风姿,亦不由得心中赞叹。
他们现在虽然嘴上不敢说了,但是心中还是常常感到惋惜:
哎!这位储君,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托生了一个女儿身!
假使她若是个男子就好了……
她那样尊贵的出身,是皇帝的原配嫡出,又是嫡长嗣,得到帝后二人的精心培养教育,她自己又是那样的聪慧过人,英奇之表,学什么都快,而且也不愿偷懒,心性要强,没有从前那些皇子储君们的种种怪脾气坏性子。
如今才十岁,身子抽了条长高了,比和她一个年纪的大部分少年郎都要高不少,已显现出日后玉立威凛的气质来了。
她若是个男子,那对他们来说又该有多好!
他们定然会死心塌地、尽心尽力地辅佐这位储君的。
——可惜即便他们心中觉得遗憾,这些年的种种事情经历下来,也由不得他们再为了这位女储君的身份问题向皇帝多什么嘴了。
三年了。
该打杀的老顽固,该贬谪流放的执拗派,这三年里都被赵皇后清算得一干二净了。
如今不谈邺宫之内的内司省二十四局和护卫邺宫安危的禁卫军们几乎全都出自她的手笔,朝堂之上,也是“顺皇后者才得昌”,几乎能得到皇帝青眼的那些臣官们,都是亲近赵皇后一派或者干脆就是赵皇后提拔上来的人。
洛阳城内守卫城池的卫军统帅,以及邺宫之内守卫在天子枕畔的禁军统帅,分别是义成侯柴子奇和赵靖。
前者,在皇帝登基之前就死心塌地是赵皇后的心腹。
后者,和赵皇后一样姓赵,乃是赵皇后父亲族中的子侄。
他们都是赵皇后的人了。
皇帝已然放任赵皇后至此。
竟然至此!
赵氏,究竟又是何种的手段和风情,竟然能引诱皇帝痴迷到了这个份上?
从前,就算是宠妃祸国,也断然没有能够肆意放纵到这个地步的。
即便是红粉专权,如吕武之辈,那也得是在皇帝死了之后啊!
如今皇帝尚且还在呢,赵皇后就一日甚比一日的张狂了,那么等皇帝大行而去之后呢?
没有多少人敢去想象那时的场景。
*
这一日是月儿的十岁生日。
彼时天色尚早,赵观柔起身洗漱了一番后,催促梁立烜带着东月去见那几个藩国的使臣道贺。
因为大邺是盘旋在这一片土地上最大的一条龙,周围的多少藩国想要得到他们的庇佑和保护,自然需要讨好他们。
恰逢大邺皇储君的十岁生辰,是个大日子,这些藩国自然必须提前准备,让使臣们带着珍贵奢华的国礼入洛阳来恭恭敬敬地朝拜祝贺。
在中午的宫宴开始之前,皇帝便抽了个空接见他们一番。
但是往常这些接见臣下或是他人的时候,赵观柔都是陪伴在梁立烜身边的。
如今她不在,梁立烜难免有些不习惯。
观柔彼时正慵懒地斜卧在美人榻上,对他摆了摆手:
“他们嘴里叽里咕噜说的什么,我又听不懂,还要一句一句让译官们通传过来,和他们说几句话,要等上半天的功夫,也忒累人了些。我不想去听,你带着月儿去就行了。”
梁立烜也只好不再强求,只带着同样身着朝服的女儿去了。
他痴痴地望着美人榻上那个女人的身影,岁月经年,她的美丽与姣妍似乎仍然没有一丝的削减,反而因为这些年的宫廷娇养,赋予了她另外一份更加难寻的尊贵与雍容之气。
看了她三年了,他仍然还是看不够,甚至心里一刻都不愿意与她分离。
十年了。
从十年前这一天她生下月儿、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于她以至于夫妻离心开始,历经十年,他们夫妻也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可以并肩同享河山盛世,夜夜恩爱缠绵。
岁月流逝得竟然如此之快。
他已经三十九岁了。
等到过完明年春日的生辰,他就四十岁,到了不惑之年矣。
这一生,从意气少年到不惑之年的人父,终归有她陪在他身边,他都是满足的。
皇帝整肃衣冠,带着今日的寿星皇太女殿下离开了大中殿,临走前还一再嘱咐于观柔,道:“等会儿宫宴,你早些过来,我和女儿在那等你。”
观柔一面拨弄着发间的一只步摇,一面懒懒地嗯了一声以示答复。
他就这般离不得她了。
呵。
皇帝走后不久,守在大中殿外等着向赵皇后回话的兖国夫人薛兰信旋即入内。
观柔见她来了,这才缓缓地从美人榻上起了身,往内室里更安静些的地方走去了。
薛兰信一声不吭地跟在她的身后。
赵观柔最终在内殿里那张奢华精致至极的龙床床帐前站定,一副百无聊赖地样子打量着床帐上绣着的各色华美花纹。
这张床,她和梁立烜在这里同床共枕三年多。
她也在这张床上用身体取悦讨好了那个男人无数次。
每一次,都违背她的本心。
这样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得有些够了。
她不愿意再这般屈居人下、小心谨慎地去讨好一个令她厌恶至极的男人。
每日晨起时都要看见他的那张脸,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折磨!
观柔伸出纤纤一指拨弄着那片由江南的绣娘们精心绣制而成的龙凤相戏的图案,身后的薛兰信小声问了一句:“这会子各藩国使臣朝觐叩拜,不是极场面的时候么?观柔你怎的不一道陪着去了?”
赵观柔笑了笑,给出的却是另一个答案:“我若不去,梁立烜必然心不在焉,没心思应付那些使臣们。所以届时自是东月主持场面。这样的风头,还是留给孩子吧。”
薛兰信闻言也是一笑。
“原来是这般。”
这才是赵观柔心中真正的想法。
略顿了顿,薛兰信又道:“这几年里,我和七娘用心经营排布,不说别处,就是侍奉大中殿的地方,宫人们都已经换成咱们手下信得过的人了。——膳房和太医署,都是咱们的人。”
赵观柔这时似是才来了一点兴致,从那面床帐前转过了身来。
“如此说来,我也是时候该把那味真正的相见欢送给他了。”
真正的“相见欢”。
这话里是什么意思,世间只有赵观柔和薛兰信两人心知肚明。
这些年来,那味“相见欢”的第一味药方名唤“并蒂莲”,赵观柔日日送到梁立烜的唇边喂他服下。
而梁立烜也顺从地喝了三年多了。
中间并无任何的异常。
如今三年都过去了,赵观柔的羽翼丰满了许多,女儿的储君地位也越发稳固,一切事情都顺风顺水,让她心满意足。
若说唯一有一件让她不满意的地方的话。
——那就是这个枕边人。
每每想到这三年多来她是如何夜夜躺在他身侧入眠的、又是多少次和他肌肤相贴、极尽缠绵……
她就恶心地想吐。
薛兰信从前和赵观柔说过,要想等到那味“相见欢”的毒真正在人体内发作,至少也要同时服下其中的两副药方长达半年以上的。
而且从发作之后,到这个人彻底油尽灯枯而亡,也还需要一段过渡的时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功夫。
至于具体的毒发时间,不仅和服下的药量有关,又随着体质的差别所因人而异。
比如说,梁立烜那样的体格,素来康健壮实如牛虎之人,想要让他中招,要花的时间就长得多。
听到赵观柔此言,薛兰信一愣,然后又低声问道:
“你是真的准备好开始动手了?”
赵观柔的眼神冷漠中泛着寒气,与方才面对梁立烜时的温柔妩媚截然不同。
“孩子都十岁了。一转眼,也十年了。他踩在我的鲜血上痛快了十年,我总要开始为我自己报仇一回吧?”
“何况折腾了三年,天下人乃至九州四海的藩国都知道了我们大邺要有一位女储君,女儿的地位稳固多了,再过几年,就是让她少年天子登基,也未尝不可呢。”
——“少年天子”。
这话已经将赵观柔的心思说的足够明白了。
若是从女儿十岁时开始向他慢慢地下毒,让毒素在他体内积累,约摸等到一两年后,在他身上也该渐渐发作出来了。
这相见欢,可以缓慢地让皇帝感到体力不支、精神不振,乃至时常头痛欲裂,五脏不宁,渐次浑身衰竭,处处难忍。
到最后油尽灯枯,如风烛残年之年,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顺理成章地“病故”。
这是赵观柔能够想到的最合理且对她们母女俩最有利的一种除去梁立烜的法子。
假使她用的是砒霜水银之类的剧毒,一夕之间杀了梁立烜的话,倒不是说她没有这个机会,而是梁立烜死后她不大方便和别人解释起他的死因。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那看着呢!
一个正当壮年、春秋鼎盛的皇帝,忽然之间死在了宠爱皇后的床上,那赵观柔和女儿就会平白无故地背负起许多的猜忌和骂名。
也很有可能动摇女儿的储君之位。
但是如果赵观柔就这么安于现状,不向梁立烜下手的话,那么她需要这样一年一年地等到梁立烜死去,又要等多少年呢?
他六十岁死去,她和女儿就要再等二十年。
他七十岁死去,她们母女俩就要等上足足三十年!
若是情况更加可怕,叫他真的苟延残喘活到八九十岁,岂不是连带着皇太女都要熬成一个老妇人了才能登基?
赵观柔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薛兰信的这味“相见欢”,实在堪称对赵观柔有着莫大的功劳。
让他死吧。
——让他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丁一点地病死、熬死。
所有人都不该再对她们母女俩有什么怨言和猜疑了。
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她要一日一日零零碎碎地熬尽他的每一分血肉和白骨。
以此来偿还她的青春。
薛兰信从来不会反对观柔的决意,她点了点头:“我这几年里早就预备着了。伺候大中殿饮食的宫人们,如今一点一滴地全都换成了咱们的人。你要将这汤药再端到他跟前来,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观柔满意地露出一个微笑,她容颜动人,笑起来极美,可是此刻她的眼底却满是一片寒霜。
“既然如此,那就从今夜开始。一日一碗,端上来,给他吃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梁立烜就是开始真正地将那两味汤药放在一起日夜服用了。
毒素,也即将从今日开始在皇帝体内积累。
他用尽生命去深爱的那个女人,已经容不得他继续活在这个世上了。
薛兰信又与观柔商议了一些细节的事情,然后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
观柔又仔细戴上了凤冠,小心梳妆了片刻,便拖着逶迤华丽的裙摆来到了宫宴上。
彼时,梁立烜和东月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到观柔盛装华服地行过来时,梁立烜的面上才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他下了龙椅,亲自上前迎了数步,亲手搀着赵观柔在龙椅上共坐。
观柔望着他的眼神里亦是盛满了爱意,还低声打趣了一番:
“不过是一时没见我,怎么就这样了?落在别人眼里,别叫人议论。”
梁立烜深深叹气:“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如今我不过一时见不到你,就跟整个人的魂都没了似的。观柔,我一日都离不得你。”
可惜他那时还不知道。
在他人生最后的最痛苦的几年里,又都是在见不到她的折磨与煎熬中一日挨过一日地苟延残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