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了,外头的人——哪怕是身为皇帝心腹的徐棣、韩千年他们,也绝对不会将这件事联想到“毒发”两个词上。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皇帝的又一次不舒服而已。
这个秋天过完,储君就要到了十一岁上了,而她的父亲随着年复一年的老去而感到身体力不从心,似乎也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一次不舒服,就表现在皇帝的心肺之间。
在这一年秋日的桂花渐渐于枝头间舒展了金黄细密的花朵时,一点一点馥郁的气息随之飘到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里。
而大中殿内,梁立烜在一旁咳血,赵观柔手中就捏着丝帕守在他身边为他擦拭唇边的血迹,一颗心反而因为这点萦绕着的桂香而感到无比舒畅。
已经数日了。
皇帝这般的症状,已经持续了数日了。
他开始不断地咳嗽和咳血,像是从肺腑之间咳出来的污血一般,浓黑、粘稠。
可怖,渗人。
让赵观柔看了几乎有些作呕。
然而留在面上给梁立烜的,赵观柔只有柔情和怜惜。
好不容易皇帝咳血稍止,他便心疼不已地握住了皇后的手,虽然不大容易说得出话来,但是望着皇后那双眼睛里的意思却不明而喻。
他心疼观柔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他。
他心疼观柔不停地用丝帕擦拭着他咳出的血迹。
“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看到皇帝的症状稍有止歇,观柔便从坐榻上起身,连声向跪在下面的医官们责难下去,鬓发间簪着的华丽步摇也随着她的动作响动不止。
跪在地上的医官们脑袋转了几圈,想出来的还是那么几句话。
“回皇后陛下,陛下这、陛下这心肺之间污血积压太甚,约莫还是年轻时候受过什么外伤,当年肌肤破损、招致邪气入体,数年来没有清理干净,所以……”
观柔气得摔了手边的茶盏:
“无能!废物!”
医官们才抬起来的头又畏畏缩缩地收了回去,像是一群缩了脖子的王八似的。
“陛下年轻时候……胸前确实中过几次箭伤,但那都没过了当年就调理好的事情!如何人到中年了,还要受从前旧伤的折磨!”
赵皇后说着说着,眸中都泛起了水光,看着就要垂泪,一副关切不已的样子。
而她三言两语之间,也将皇帝这一次的极端不适仍旧怪在了“从前旧伤”的头上。
所有人也都这么相信了。
而皇帝梁立烜半靠在床榻上,一手抚着自己的心口处,配上那一头白发的相衬,让这位才刚过了不惑之年的中年帝王竟然真有了几分江河日下、命悬一线的意思了。
他抬起一只手唤观柔回来,即便身上万般苦痛缠身,他还是那样云淡风轻地安抚着观柔的情绪。
他摸了摸赵观柔的脸颊:“我无事,确实是陈年的老毛病罢了。你、你别担心。”
观柔让自己在此时恰好落下了一滴泪: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你让我怎么不担心?”
“你若有个什么不好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如此的夫妻蜜意、温存相守,虽然极大程度上安慰了皇帝的心,但是仍然无法缓解半分他身体上的不适。
只是他始终也没有开口向自己的妻子倾诉和抱怨自己的不适。
于是,又这般拖拉了两三日后,赵观柔便向梁立烜提议,让他在身体不适之时不必强撑着去赴朝会了。
有什么事情,先交给女儿主持,重要的大事呢,由三省相公们合议了之后再送到皇帝跟前来,也是一样的。
层层纱帐之内,赵观柔扶着他的身体给他喂药,一边喂药,她一边又道:
“江山大业又算个什么东西?你人都要出事了,还守着江山做什么?这些死物之流的,眼下能甩到一边就甩到一边吧,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来日和我白头偕老,咱们还要在一处逗重孙呢。”
观柔俯首吹了吹药碗里的热气,眼中坠了一滴晶莹的泪,
“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女儿,总怕月儿一个人在朝堂上会受了下面人的刁难,又怕护不好月儿。二哥,你别管这些了,好不好?女儿自有前朝相公们去辅佐,可是我却只有你一个丈夫,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这话说得极有意思。
她提出这样的主意,本来应该应该自己心虚才对。
——因为她明目张胆地说让皇帝不去朝会,让权于她的女儿。
在别人的眼中,简直是其心可诛。
然而赵观柔自己是个有主意的人,等她这一番语意回转之后,反而把自己放在了那个为皇帝“牺牲”的位置上,似乎显着自己是多么的爱皇帝、在乎皇帝。
你看,我原本是很在意女儿的,我也希望你可以每一日都正常朝会,希望你可以在朝堂上帮助女儿树立威信。
但是因为你现在身体不好,我只想让你好好静养,我连我的女儿都顾不上去过问了呢!
我多么爱你,我为你付出的何其多!
*
而皇帝也信了。
或者说,凡是赵观柔的话,他自从失而复得这个心尖挚爱之后,都不曾再去怀疑她。
所以对于赵观柔的提议,梁立烜想都没想地就同意了下来。
“好,以后只要我身上不舒服,我便好生静养着。月儿也大了,该独当一面了。也放手叫她去历练一番罢。”
观柔笑着贴进他的怀里。
“以后你不痛快,也切莫强撑着,我会陪在你身边,让你好好养着的。”
就这般下来之后,直到龙徽十一年的年末,这个年关里的许多大事也渐次交到了年近十一岁的皇太女身上。
可是朝臣们心里门清呢。
所谓交给皇太女,其实皇太女到底才十来岁,又能处理什么样的政务?
多半还是借着皇太女的名义,交由赵皇后一党的亲信大臣们拿定主意罢了。
然而这样的情况左右也是时断时续的,随着皇帝的身体情况而变。
在皇帝身体稍好的时候,一切的政务处理就继续恢复正常。
外面的人有心议论或是规劝皇帝几句,如此也不能了。
因为皇帝会毫不留情地斥责回去:“孤一时身子有疾,交由太女稍掌政务,尔等便对太女心生不满,一则是对孤心存不敬,二则,又是想要一心拖垮了孤的身体吧!你们其心可诛!”
于是渐渐也没人再敢劝了。
皇太女在皇帝偶尔抱病时在名分上独揽大权,似乎也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往后的许多变故,也是一点点从这些事情上开的口子。
然而等到龙徽十二年的新年过去了之后,在流水般的汤药和补品的服用之下,梁立烜身上又添了畏寒和不能见风的毛病。
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