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薛兰信说完了话后,赵观柔并没有急着先回梁立烜身边守着他。
她反而转道去了帝后及皇太女日常处理政务、召见文武官僚的武成殿。
赵皇后命人将去岁科举时才提拔起来的一个进士罗珩召来了武成殿中的一间偏殿。
这里是帝后及皇太女一家三口偶尔休息、用膳的书房,赵皇后有时私下召见一些官员,也会在这里和他们说话。
一身青袍官服罗珩入内向赵皇后叩首行礼时,赵观柔正慵懒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卷书卷。
是《邺书·赵偃世家》的那一卷。
写的是赵皇后母家家族的事情。
时年四十岁的罗珩是其主编者。
龙徽元年时,因为赵观柔的身死,梁立烜实际上没有给予赵观柔任何的追封,更不曾提起她的父母,所以编写国史里自然更无她父亲的地位了。
如今赵皇后母女俩的地位如日中天,身为皇后的父亲,储君的外祖,关于这位幽州故将的生平,也就被人郑重其事地编到了“世家”的那一卷里。
时人都在乎自己身后千古的荣誉,那些权臣王公者,更是在乎自己是如何被史官记载到史书里的。
譬如说以前经常出现这样的例子,很多负责编修国史的官员们,假如他们的姻亲、儿女亲家们犯了什么丑事的话,他们总是会私下走关系在史书里把这些事儿删去。
为的就是在后人眼中给对方留下一个极好的名声。
而赵皇后,当然也在乎自己的父亲。
罗珩跪了片刻,赵观柔翻阅完这篇长长的《赵偃世家》后,心情很是不错。
“起来吧。坐。”
她对着罗珩笑了笑。
罗珩因是赵皇后的亲信,所以眼下也不推辞,便往椅子上坐了。
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观柔的眸中带着柔和的笑意,对着罗珩的态度更是极好。
“你为本宫父亲编写的世家卷,本宫看了,心中实在是欢喜的。看到你写本宫的父亲如跃然纸上的情态,连我都不禁想到了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她一时高兴,连那称呼惯了的“本宫”二字都懒得说了,口中只说着我字。
观柔拭了拭眸子,眼中滑落一行热泪。
“这些种种的事情,也只有你能写得出来!别人不记得的事,也只有你记得了。我的父亲若是还在,现在也是如日中天的年纪,也是正该好好享福的时候,还有我的母亲……”
赵观柔所说的,就是罗珩在编写《赵偃世家》时,在其中细细碎碎地记载了赵偃从前在幽州练兵、征战的事迹,甚至赵偃和哪些小兵说过什么勉励的话,罗珩都一一记录在册。
那个活生生的赵将军的形象,叫人读了也跃然纸上,十分生动。
赵观柔看了,心都软成了一片。
这个时候,她不再是赵皇后、更不是储君生母。
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仰慕自己父亲的小女孩、思念自己母亲的女孩儿。
罗珩起身谢过赵皇后的夸奖:
“臣年少时就是幽州人,臣的父亲和燕王殿下还曾是故交。或许皇后陛下小时候不认得臣,但是那时候臣的父亲和燕王殿下时常到对方家中吃酒,臣是见过燕王殿下的。”
燕王就是赵偃死后的追封。
罗珩又笑道:“臣小时候,燕王殿下还抱过臣呢!”
提起旧事,观柔更是欲哭。
她抹了把泪,哽咽道:“好了,以后你唤我的父亲不必如此生分,我许你唤他赵伯父。”
“是,是赵伯父。”
罗珩略顿了顿,留给了赵皇后缓和情绪的时间。
“我小时候还真没见过你。只是那会子总是听母亲说,说,你父亲今日又去罗家吃酒去了,原来就是去了你家!”
“臣幼时顽皮,总是出去摸鱼摸鸟的,父亲气急了,就将臣关在家里锁着,不准臣出去乱跑。
那时候都知道赵伯父家里养了娇娇女,岂会让臣带坏了皇后陛下,让臣到皇后陛下跟前无礼呢?”
赵观柔终于忍不住一笑。
罗珩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弹弓。
“后来赵伯父知道了臣喜欢拿弹弓打鸟玩,就对臣说:男儿家欺负鸟兽又算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把关外胡人的眼珠子打下来才是真汉子呢!就亲手为臣做了这把弹弓,赠给臣。
这弹弓和寻常弹弓不一样,威力更大,是能打穿人的脑子的!”
观柔从椅子上起身,愣愣地走到罗珩身边,取过他手里的那把弹弓。
“我父亲当年还送给你弹弓?”
“是,这弹弓是赵伯父亲手所做。娘娘您看,这把手上还刻着赵伯父的给臣题的字呢。”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观柔和罗珩不由得同时念出了这句诗来。
日光渗漏进屋内,照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
因为离得近,罗珩身上的青袍和观柔身上的瑰色凤袍有些搭在了一起。
好似他们何等的亲密无间一般。
在观柔痴痴地抚摸着这把弹弓时,罗珩又在一旁絮絮地说起了他们罗家和赵家的交往。
“臣祖父时,就和赵伯父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两家是快百年的交情,那时还约过儿女亲家的。只是到了赵伯父和臣父亲那一辈,两家都只得了一个独生子,这事儿就撂下了。
再后来,皇后陛下嫁给了梁节度的长子,而臣父病逝,臣随母亲搬去了冀州……之后便再未见过皇后娘娘。”
直到三十九岁这一年,罗珩才通过科举又进入了邺宫的朝堂上,见到了赵皇后。
并且被录为进士,开始为赵皇后做事。
“观柔……”
就在赵观柔和罗珩感慨往事时,殿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唤。
那人小心翼翼地唤着观柔的名字。
而这宫里,能光明正大称呼赵皇后闺名的人,只有一个人。
罗珩心头一滞,立马惶恐不已地转过身大拜了下去。
“臣罗珩拜见陛下!”
梁立烜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病中午睡刚醒,醒来却不见赵观柔的身影,苦苦等候她许久。
他猜测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也不敢将她拘在自己一个病秧子的身边,反而过上了自己身上的病气。
他等啊等,等不到她回来,所以只能自己来找她了。
然后,他就看到赵观柔在此处和别人相谈甚欢。
那人也是从前幽州的人。
还无耻至极地说着什么“儿女亲家”的话。
这罗珩话里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说,假如观柔当年没有嫁去梁家的话,就会嫁给他吗?
梁立烜病中本就不能经历太大的情绪起伏,此番听到他们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旧气,呛的他喉间都一片的血腥味,恨不能呕血出来。
在他唤出赵观柔的名字后,赵观柔才将视线从手中的弹弓转移到了那个唤她名字之人的身上。
而梁立烜当然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微微皱起又放下的眉。
他心中一惊,一阵冰水泼过般的冷意旋即临头浇下,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个什么心情。
不过赵观柔的情绪很快就被她自己掩饰好了。
她将那弹弓还给罗珩,对着梁立烜微微一笑:
“不是说了不能见风的么,你又出来做什么?若是有事寻我,打发宫人来找我就是了。”
——没有事,他就不能来见她了吗?
梁立烜心中抽痛了一阵,竭力让自己忽视此刻在这里十分碍眼的那个罗珩,上前抽过赵观柔的手。
“我想你了,所以来找你。”
赵观柔的太阳穴跳了跳,忍气吞声地哄他:“外面有些起风了,我和你回去歇着吧,再过一阵子正好等东月回来一起用晚膳。”
梁立烜温和地答应了一个好字,和观柔携手离去。
而罗珩,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弯腰大拜的动作,没有被皇帝允许直起身。
直到皇帝皇后远去了,他才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腰身。
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弹弓。
当年,赵偃夫妇生前最喜欢的男儿郎就是他。
不是当今的陛下。
他出生时,赵皇后的生母杨夫人杨王后还给他缝过肚兜和尿布呢。
*
这天晚上,陪着梁立烜和女儿用过晚膳后,观柔私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唤来赵七娘和薛兰信,难得地语气冲了些。
“这宫里大小的宫人女官内监,不都是你们管着的么?今日武成殿里是个什么样子!
本宫和旁人私下说着话,皇帝都走到我跟前了也没人通传一声!这叫个什么事!来日皇帝拿刀都来杀我了,我还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提起这事,赵七娘和薛兰信也是心虚,俯身向观柔认了错。
“是臣等无力。——今日下午当值的宫人,原是以为陛下在歇息养病、皇后陛下在和罗大人说话,外头没人传唤他们,所以一时偷懒,就……”
观柔气得眉心直跳。
“本宫御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七娘,你打发人给他们多发一年的俸禄,然后今夜就全都撵出宫去!全都撵走!别让本宫再看见他们!”
算是她仁至义尽了。
薛兰信想要多劝观柔一句:“观柔,你这会子撵了人,若是陛下知道了,就怕他心想你是心虚什么……”
赵观柔气头上听不进任何话:
“撵走!全都撵走!一群废物、无能!”
如此,薛兰信和赵七娘也不敢再劝什么,只得星夜就撵了人出宫去了。
赵皇后好性儿,撵人还多给了一年的俸禄,放在以前的主子里,是千万没有的事儿。
然而这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自当又是另一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