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信私下也赞叹赵观柔是好手段。
“你不过是推出了一个罗珩,就能砍去梁立烜的左膀右臂,倒也实在是走了一步好棋。”
这是龙徽十二年的五月夏。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的更热一些,五月的日头打下来,便足以让人无精打采了。
午后无事时,赵观柔同薛兰信正在宫内的一处湖心亭上纳凉避暑,宫娥们切好了几盘子井水湃过的果子奉在桌案上,观柔手中执着一只小银叉,取用了一块甜瓜送到口中。
她将那碟雪白的甜瓜朝薛兰信面前推了推。
“尝尝,这瓜倒是香甜,也不腻人的。”
说完,她略顿了顿,才幽幽地开口接起了方才的那个话头。
“哼,罗珩那个蠢货,也当真以为我是想重用他呢。我不过是借着他刺激刺激梁立烜,顺便再借机和梁立烜闹上这一通罢了。如今他身边已然无人可用了,咱们也不必太怕他。”
薛兰信也用银叉子取来甜瓜咬了一口,“是啊。如今的日子,到底是一日比一日好过了。咱们如今再看这个人,也没什么可再怕他的地方了。”
连心都畅快了不少。
这就是赵观柔故意使出的毒计。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故意为之,用来刺激梁立烜的主意罢了。
是她故意重用罗珩、故意和罗珩表现出亲密和信任,让梁立烜误以为她待罗珩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愫,然后逼得梁立烜发疯。
只要梁立烜敢表现出不满,赵观柔便可以借口说“你竟然又怀疑我、不信任我”继而和他冷战。
为了讨好赵观柔,为了和她和好,梁立烜也只能将那些为他打探消息的心腹们逐一贬走。
而赵观柔反手也同样送走罗珩,则可以让梁立烜觉得自己也没有吃什么大亏。
她这一手算盘里,所有男人都是她玩弄和算计的对象。
罗珩,韩千年,梁立烜。
君君臣臣,都是她手心里提线木偶一般的玩物。
她想如何算计他们,他们都会按照赵观柔设想中的那般做出她预定的反应来。
薛兰信静静地看着赵观柔看了许久,轻声道:“你和从前比,变得很不一样了。观柔,若是当年的你有今时今日的魄力的话,当年咱们是不可能……”
是不可能受那么大的委屈,被梁立烜暴怒之中不分青红皂白就踩在脚底下凌辱的。
但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赵观柔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又复归于平常。
“往后,绝不会再有就是了。”
亭中放了一盏冰鉴,一阵一阵地散发着幽幽的凉风。
赵观柔被这凉风一吹,当下感到十分舒适,有些慵懒地倚靠在了亭中的栏杆上。
她的这具身体正是二十来岁、风华动人的年纪,又因常年养尊处优,她的面容和气色都保养地极好。
她的姿态得意而美丽,与躺在病床上的梁立烜截然不同。
薛兰信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
像她这样的女子,本就应该如此活着。
*
到了龙徽十二年的夏秋之际,梁立烜身上百病丛生,让他已经到了几乎再也不能理断国政的地步了。
皇帝身上气势并没有具体的哪一样无可挽回的大病症,但是就是这些杂七杂八零零碎碎的小病小痛日益累积在一起,也足以一下子打弯他的脊梁,让他再也支撑不起来。
但是皇帝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的身体,他的病情,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他不在意。
他真正在意的,只有赵皇后的陪伴。
只要赵皇后陪在他身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哪怕她什么都不做,都足以让皇帝欢愉满足。
但是,赵皇后留在大中殿里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了。
因为皇帝从今年四月开始就再也不理朝政,所以如今的天下朝会,实际上已经成了赵皇后一个人的一言堂。
她早晨朝会,其他时候都在武成殿里宛如帝王一般发号施令、处理国政。
只在午膳和晚膳的时候会回到大中殿里陪在皇帝身边。
还有就是她晚上歇息,也是和皇帝同床共枕。
然而到了七八月后,赵皇后常常连午膳和晚膳都不陪着皇帝用,只自己一个人在武成殿里用了膳就算完。
她只在每晚回到大中殿里更衣洗漱,就寝,醒来之后的第二日清晨又会立马离开。
她总是和皇帝说,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让皇帝一个人安心养病就好了。
皇帝有时流露出对她的不舍,希望她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儿,然赵观柔随之就会表露出自己不耐烦来。
皇帝怕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对自己的不耐烦,所以他最终也不敢说什么了。
她留在皇帝身边的日子,越来越短,越来越短,不断地压缩这点仅剩的时光。
或许有一天,她连晚上就寝也不会继续留在大中殿里了。
梁立烜养病的日子越发枯燥起来,再没有任何的其他东西能够让他展颜一笑。
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留给了那个离他越来越远的赵观柔。
没有她陪伴,他经常连饭都不想吃。
——当然是不想吃的了。
他五脏六腑都衰竭一般地阵痛着,喉间干涩地发疼,一点饮食的胃口都没有。
只有看到赵观柔坐在饭桌上,他才能强撑着所有的不适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
不吃饭的日子里,他越发迷恋上了当年赵观柔配给他的那两味补汤。
每日都要饮用数碗,到了几乎上了瘾的地步。
恍惚间,梁立烜自己也发觉了,似乎只有在他疯狂地吞食着这些汤药的时候,他的身体才能稍稍地好过一点。
只有靠着这些,才能让他感到一点慰藉。
别的,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想去深思。
只要他自己不去细究,他的心就不会痛。
就还能继续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和安宁。
这些是梁立烜那个时候的想法。
但是不久之后到来的一封书信,则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龙徽十二年的九月底,岭南高凉郡的郡守被调任到了国都洛阳来。
一般来说,岭南之郡都偏僻荒凉,又兼路途遥远,瘴气横生,基本上都是那些被流放贬谪的官员才会到那边去的。
但是这位沈郡公却并非是贬谪之人。
他也是当年辅佐和陪伴皇帝登基打天下的心腹。
当年,皇帝一统九州、建立大魏之后,因为担忧岭南诸郡那些汉民之外的百姓不愿臣服,所以特意选派了自己的心腹,这位沈郡公前去经营岭南各地。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一直熬到沈郡公的头发也都花白了,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才让他回到洛阳。
沈郡公是为大邺的江山出了一份大力气的功臣,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所以,他的回来也算是一件大事。
沈郡公回到洛阳之后,赵皇后带着皇太女在朝会的大殿上亲自接见他。
不过皇帝仍然没有出面,理由还是那个养病、不能见外人的理由。
不过,虽然皇帝不出席朝会,但是其实每日赵皇后还是会允许不少的大臣们去大中殿的寝殿外拜见皇帝,向他们证明皇帝一切都安好。
因为沈郡公年纪大了,赵皇后和皇太女在朝会上待他十分客气温和,甚至免了他的跪礼,给他赐了一把椅子坐下。
但是那沈公只是深深地看着赵皇后,并没有当即落座。
赵观柔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又微笑着问了一句:“公勿多礼,还请快些坐下吧。”
“皇后陛下——臣姑且还唤您一声皇后陛下。
今日,老臣却有一事想要过问皇后陛下,陛下分明正当盛年,缘何这几年来身子越发地不济了,大病小病接连不断,难道现在都已经无法朝会见人了吗?”
*
一时之间,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沈公拄着拐杖站在堂下,忽然竖起了花白的眉毛,就这样对赵皇后发难责问了起来。
赵观柔对上他包含着怒火的苍老浑浊的眼睛,心头一跳。
但她强压下心中的异样,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伤来:
“陛下年轻时候征战太多,身上积攒了许多的大小伤痕,年轻那会子看不出什么来,如今上了四十岁,就都上来了。本宫这些年,也是为此操碎了心。”
“无稽之谈!”
沈公怒斥了一声,听到赵皇后的辩驳,苍老的面上怒意更重。
其实他这样的举动已经算是对赵皇后的极大不敬了。
殿内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接下来赵皇后会如何表态。
“沈公这是何意?”
赵皇后还未说话,反而是皇太女接了这个话头。
正值豆蔻年华的皇太女身上并没有多少同龄女孩儿们的娇艳和柔嫩,花样的年华,在她身上只能看到天家的威严和庄重。
她的神色带着不合于这个年纪肃穆安定,连嗓音都早已脱了稚气。
碧蓝色的瞳孔,又给她平添了许多的静谧幽深之气,似是叫人捉摸不透她、拿捏不准她的心思。
“莫非,沈公是觉得吾君父的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皇太女看着沈郡公的眼神里一丝波澜和玩味的笑意都没有,将这话说得格外的直白。
还不等沈郡公回答,她自己便又接着道,
“吾母亲陛下侍奉君父尽心尽力、朝野皆知。沈公若是牵挂君父陛下的病,大可亲自前往大中殿去一看。这些年来见过吾君父的臣下们也不在少数,吾母亲陛下亦从未阻拦任何人去探望陛下。沈公自己去见了,自当明白。”
皇太女将沈郡公的话堵了回去。
她这话说得也十分的硬气。
是啊,自从皇帝开始时断时续地生病、一直到今日以来,赵皇后都从来没有在皇帝的病情上做过什么文章,更没有什么揽着别人不准别人看的意思。
那么多人都去皇帝跟前看望过,他们都没觉得赵皇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今日这千里迢迢从岭南赶来的沈郡公,缘何有敢如此大胆地在朝会上就对赵皇后发难呢?
听到女儿维护自己的话,赵观柔的面容上这才难得浮现了一丝真心的笑意。
这世上现在最让她在意的人,也就是她的女儿了。
丈夫是靠不住的,只有靠着自己亲自生养的孩子,才有将来。
她淡淡颔首,也对着那沈公说道:“沈公不远千里回到洛阳,想来今日没有见到陛下也是不愿意放心的。既如此,现在就带沈公去大中殿,叫沈公和陛下说一会儿话。见过了陛下,沈公应当就知道本宫平日是如何侍奉陛下的了——”
“——陛下被毒妇妖后所蒙蔽残害,臣纵使见了,又有何用?!陛下只会满心维护这个毒妇而已!”
年逾古稀的沈郡公忽然重重捣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拐杖,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这句话。
赵观柔的面色一僵。
不过她很快又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没有在面上流露出半分的不妥。
殿内众人的心也彻底塌了下去——是为这位沈郡公塌了心。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话说出口之后,沈郡公要想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但是所有人的眼神和注意力还是都被转移到了那愤怒的老者身上,想要看看他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皇太女当即起身呵斥:“贱奴安敢对我母亲不敬!”
沈郡公赤红的眸中泛出浑浊的泪光来。
他拄着拐杖环顾殿内四周所有人的神情,最终又转过了身来,看向最前方的赵皇后。
而众人也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都在等着他说话。
“陛下是老臣我看着长大的,他自幼身强体壮的体格,就算是年轻时候负伤太多,也断然没有这样几年之内就彻底垮了身子的道理。”
“老臣虽然身在岭南,然,自从闻听陛下疾病以来,一直寝食难安,心如刀绞。”
“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从赵氏陪伴在陛下身边之后,陛下的身子没几年就不成个样子了!”
“韩将军因为检举赵氏和罗珩的私情而被贬斥,到了岭南之后,韩将军就将陛下平素最常吃的一种汤药的方子配给了我看。我当时心中便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这方子不对劲,但是问过了所有的医者,他们竟然都一口要死了说没问题,说这只是些补品。”
说到这里,沈郡公擦拭了眼中的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赵观柔。
“……幸而,天不亡我大邺。老臣在岭南遇到了一位深山中的隐居医者,将他请出了山来,请他仔细看了这份药方。那岭南医者勃然而变色,当即怒斥道,这药方分明是一味取人性命的毒药!
——相见欢,对否?”
“赵皇后!老臣今日尚且叫你一声赵皇后!你可承认,这些年来你伙同宫内女官、兖国夫人薛氏一道,用这不常见的秘毒来谋害陛下安康、意欲弑君,有没有这回事!”
“无稽之谈!”
赵皇后还未说话,皇太女就骂了回去。
“贱奴老匹夫,你岂敢污我母亲清名!这些年来君父入口的补膳汤药,我母亲与我都是先尝过无误才敢奉与君父的,朝臣皆亲眼所见!你一贱奴、亡命之年,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女儿对自己的这般维护,让赵观柔心中又是一暖。
然,台下的沈郡公面对皇太女的这般责难,却并不慌张。
“真真假假与否,不如请皇太女殿下现在就去将陛下平素所用的补膳汤药方子都取来,咱们一对便知!”
殿内一阵哗然。
赵观柔的眼中也划过一丝错愕。
她猛然间想起了几年前在幽州的时候,薛兰信不经意间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薛兰信说,这药方子,取自岭南山岭之间的术士。
一般的医者们,即便是看见了,也认不得的。
“怎么,皇后陛下,您不敢么!”
沈郡公怒目圆瞪,直直盯着赵观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