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梁家和他的部将赵家定下了儿女亲事,这亲事虽则赵家的夫妻二人心中并非十足愿意和高兴,但是落在外人的眼里,怎么说都是赵家占了天大的便宜好处才是。
诸如吕翼一般的外人心中所想,都以为赵将军夫妇二人心中必定为得了这个幽州少主做自家的女婿而骄傲不已,想他们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呢。
毕竟,如果赵氏女来日真的嫁给了幽州少主,当了少主夫人,那么再往后,她就会是整个幽州的主母,会是幽州最尊贵的女人。
幽州的下一位主人,都将流着她的血脉。
这是北地多少世家大族梦寐以求的好婚事,北地豪强之家,谁家不想把自己家的女郎们嫁给梁家少主当少主夫人?。
是以,自定亲之后,赵家几乎日日都是来往不绝的恭贺道喜之人、前来结交打好关系的人。
亲朋友邻、官场同僚,赵偃夫妇每日光是应承他们都要应承许久,但是这些人又实在不好不见,免不了劳累了许多的心神精力。
家中来客人的时候,小观柔也会被母亲仔细教导了礼仪,叫她跟随着陪坐在一边招待客人。
罗家的大人也打点了一份厚礼前来恭贺。
对于这桩婚事,罗珩的父母心中既有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失望。
高兴是因为赵家本来就是同他们交好的朋友,更是他们家中的商队、生意在幽州得以做下去的一重保护伞。
如今赵家因为这桩婚事眼看着水涨船高,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种跟在赵家后面混日子的商贾人家,在幽州城内的日子自当更加好过了。
而那点淡淡的失望……也是因为这桩婚事。
赵将军没有亲生的儿子,从前一直都很喜欢他们家的罗珩,看他看罗珩的眼神,罗家父母心知赵将军是有过考虑着把女儿托付给罗珩的意思的。
若是能娶得赵氏女,对于罗家来说当然是天上掉馅饼也求不来的好事儿。
但是如今却不必再想了。
赵氏女来日是要做幽州主母、枭雄之妻的贵女,哪里是他们一个商贾人家的孩子可以高攀得起的!
罗珩听父母说起此事,少年的心头亦是一阵莫名空虚的恍惚:“赵妹妹来日真的要嫁给梁少主么?可是咱们北地那么多人家……赵妹妹才五岁多,怎么偏偏叫节帅相中了?”
罗家父母嗤笑他一声:“你赵伯父的前程本就在往上升,你那伯母娘家杨家也是有名的清贵读书人家,教养得好呢,所以他们家里的女儿自然差不了,哪里愁缺个好女婿?你赵妹妹被节帅相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外头的人自然多有这样想的。
权势鼎盛的人家娶媳妇定亲,要么是看对方的门第相当,要么是看对方的家风清正,料想着可以娶个被教养好了的儿媳妇来。
而赵将军在官场中军营里的名声从来都不差,待人有礼,又知进退,也从不跟着军里那些其他的将士们一起嫖宿狎妓、酗酒买醉,对待下面的士卒也是宽仁温厚;
将军夫人杨氏出生读书人家,她娘家虽然不富,可是名声却清贵,幽州城里不少的小官小吏都受过杨夫人父亲的教诲,由此步入仕途的,杨夫人自然也是饱读诗书、腹有才气之人。
如此父母清名在外,养育出来的女儿来日到别人家里去做儿媳妇,既可相夫教子、又懂礼节大义,怎么也差不了。
梁凇已经是整个幽州实际意义上的“君”了,再大的家世也大不过他的梁家,他也不稀罕要娶个更富贵人家的儿媳妇当做联姻的助力,所以给儿子定亲只看对方家庭的品德名声,不在乎什么家世大小。
——虽然这个看起来将来就一定会知书达礼的小女郎现在还在杨拂樱的“紧急培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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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偃夫妻一贯溺爱女儿,观柔五六岁来从不知什么请安问礼的事情,在家里都是横冲直撞想往哪跑就往哪跑。所以才叫她好几次险些打扰了父母的好事,被自己父亲一边提出去扔到婢子手中一边威胁着要把她送人。
像赵家这样的人家,哪家男主人不是妻妾满院、嫡庶子女奇多的。
人一多了,纷争和算计多了,孩子们都是心思早熟的。
女孩儿们见了父亲都只有是战战兢兢俯身行礼问安,就如吕家的小阿嫆那样。
偏赵观柔没过过这种日子。
外人以为她一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只有赵偃夫妻才知道她是真的快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因为这段时间家中来客众多,小观柔作为众人话题议论的焦点更没有不见人的道理,是以杨拂樱怕她不懂礼数冲撞了客人,连着好几天开始给她加班培训,教女儿如何站、如何坐、如何奉茶如何和客人们说话问安,拔苗助长一样想将她往淑女闺秀的路子上培养。
小观柔也很给面子,杨拂樱基本上只教她一遍她就都学会了,丁点都没出过差错。
她得意洋洋地对母亲说道:“阿娘,我不是不懂规矩,可是那些都是对外人的呀!爹爹和阿娘都是观柔最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亲人,我在爹爹和阿娘面前不想装规矩,太累了!咱们在一起就是怎么开心怎么来,才不要守规矩呢。就像爹爹和阿娘之前半夜里偷偷背着我出去玩,那也不合规矩呀……”
“好了好了,阿娘知道观柔最聪明了,你别说了!”
杨夫人一阵头疼,连忙捂住她的嘴,叫她别说了。
观柔扭头避过母亲的手,还在嚷嚷,“阿娘别怕,我不傻的,我才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呢,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秘密呀!”
“是是是,观柔最聪明最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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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日日有客人到来,每每她亲自给那些年长的客人们奉茶毕,都惹得众人一阵夸赞,说杨夫人教女有方,将这女儿养得好,来日一定“贵不可言”。
观柔就算年幼再傻,叫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口中念着说着的,含笑夸她是未来的幽州少主夫人云云,她也懂得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一日,北地豪族乔家来贺喜送礼的客人走后,她难得严肃地问自己的父母:
“爹爹,阿娘,定亲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以后就要和那个救了阿娘的大哥哥一起生活了?就像阿娘长大了,不在外祖家住,要跟爹爹一起住?”
杨拂樱点了点头,温柔地抚着女儿的脸庞:“是这样的……等到观柔长大了,那个大哥哥就是你的亲人。就像爹爹和阿娘这样。”
小观柔大惊失色:“阿娘我不要!你们真的……真的把我送给大哥哥了吗?你们把我送人了?”
之前小观柔因为不知如何回报那个大哥哥对自己母亲的救命之恩,缠着母亲杨拂樱追问了许久,说到底该送什么给大哥哥。
杨拂樱无奈之下随口对她说了一句玩笑话,说要把她自己送给人家当谢礼。
这话虽是玩笑,但是小观柔却不知怎的真的叫她听进了心里去的,总是时不时害怕自己真的被送了人。
——倒也不是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大哥哥,主要是她还是个小孩子,不想离开自己的爹爹阿娘。
加之她从前有时晚上撒泼闹腾,会缠着非要母亲陪自己睡、给自己讲故事,赶上赵偃和杨拂樱正要办事的时候吵吵个不停,偶尔真的把她爹吵烦了,她爹也佯怒地板着脸恐吓过她几次,说要把她“送人”。
这倒算得是小观柔长到这么大,心中唯一一件会稍微让她怕的事情。
虽然实际上每一次赵偃都在吓过她之后的第二日早晨仔细将她哄了又哄,还会破例带她去外面甜水铺子里吃上一碗淋了桂花蜂蜜的粉圆子汤作为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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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观柔这样害怕,杨夫人不免失笑,仔细和观柔解释了一下。
虽是解释,更多的亦是对自己和女儿的一种安慰。
“胡说什么!如何是把你送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自幼定下亲事来,乃是常理。你永远都是爹爹和阿娘的宝贝,我们怎舍得将你送人?你爹从前都是吓你的。何况,便是成亲了,你也可以时常见到爹爹和阿娘的。”
母亲肯定的语气让小观柔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抱着母亲的胳膊:“那好吧,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不想离开阿娘……”
这话说得杨夫人心中一软,她温柔地问女儿:
“那你喜不喜欢那个大哥哥?想和他做亲人么?”
小观柔想了想:“当然喜欢啦!他对我好,给我吃糖球,送我小玩具,他还那么厉害,还可以救阿娘,他长得还好看,我喜欢大哥哥呀!只要爹爹阿娘别现在就把我送走,我喜欢大哥哥的。”
杨夫人道:“哪那么快就有把你送人——不是,把你送嫁的道理,好歹得等你十五岁了再说。”
连廊之外,梁立烜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杨夫人和小观柔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都进了他的耳中。
听到观柔重复了数遍的“喜欢”二字,还是叫她用这样纯粹活泼、不含半分欺伪的语气说出来,让他一时心头恍惚地不确定自己是否活在幻梦之中。
可是即便是梦……也不该、不该美好到这个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