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氏来到柴家门口时,媞那格和柴忠嗣、柴子奇父子俩正在用午膳。
柴忠嗣是本地的一个行商,手里走南闯北放着不少的生意,糖盐米面、瓜果香料、金银布匹、奇巧把玩,无所不至,和官府里也有不少的往来,所以虽然是个商贾,但是家中的日子过得并不比那些当官人家差。
若是不去管外面那些士农工商排行的名声儿,其实内里的日子反而自有自己的滋润之处呢。
譬如今朝用的这顿午食,一家三口就格外悠闲。
柴家夫人身上随意穿着的一身素裙都是渤海国那里特产的鱼牙锦,鬓间斜插着一只玉簪,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儿,姿态温婉娴静。
因听得夫人前几日咳嗽了几声,怕她是身上受了什么凉气,柴忠嗣便命家中厨子们日日炖了一盏金丝燕窝来,兑了牛乳蜂蜜,哄夫人用膳时吃下一碗。
夫人便轻笑着求饶:“你故意折腾我呢,这一碗燕窝下去,我还有什么肚子用饭?”
丈夫柴忠嗣人到中年,又是个行商出身,可是光从外头看上去,身上却并无几分商贾的铜臭和阴险算计,反而分外儒雅清俊,温和体贴,身量清瘦而不羸弱。
膝下的这个儿子也平平安安养到了十岁上头,有一双和母亲一样的碧蓝眸子,因为跟着行商做生意的父亲,见识的人情往来多了,他反倒早早脱了稚气,也是一派老成的稳重。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实在是天底下再难寻的好日子了。
不知柴忠嗣父子又说了什么,夫人刚要笑出来,外头忽有个管事的门房来回话了。
听闻匡娘子上门,媞那格神色一愣,竟然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毕竟,她们逃到了兖州的这十年来,匡氏都对她满心的怨气和不满,从来不愿意上门和她说一句话。
媞那格心中对她有愧,想要补偿她,她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给予的好意,所以媞那格只好偷偷地命柴家的下人们时常去光顾匡氏丈夫的猪肉摊子,把他们家里那些卖不出去、快要发臭的猪肉买回来喂了家中的狼狗鹰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悄悄帮着她。
今日匡氏的上门,实在是出乎媞那格的预料。
她才方十岁的儿子柴子奇便问道:“母亲,这位匡姨是您的好友么?”
柴忠嗣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来:“不知贵客还有没有用过午食,不若命厨房先把这一桌撤了,再新做些菜式来,请这位夫人在咱们家里用了午食?”
儿子和丈夫的接连开口询问,倒是唤回了一些媞那格的理智。
她咬了咬自己的唇,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没有让丈夫看出她的不安,只对这父子两人说道:
“你们先吃吧,不必等我,我去书房里见她。”
丈夫柴忠嗣是个行商,素来待人接物体面周全,忙又让小厨房里的人去奉了精致的茶水点心到书房去。
片刻后,媞那格在柴家的书房里见到了十年前和她一起逃到兖州的匡氏。
她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这个被自己拖累了的旧日友人,只好有些局促地先对她说道:“喝点甜茶吧。”
匡氏眼中迸发着别样的光彩,忽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媞那格,埋首在她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媞那格虽然被匡氏这样反常的情绪失控弄得措手不及,但她并没有推搡开她,反而是将自己的一只手背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下给她顺着气。
“珠娘……”
她温声唤着匡氏的乳名。
匡氏终于哭了个够,才在她怀中低声喃喃道:
“这些年里,是我不好,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可是我却一直迁怒于你,是我不好……”
“珠娘!”
听得她提起当年之事,媞那格连忙唤了她一声!
匡氏眼神恍惚:“当年,你,我,拂樱,我们三个人那么要好的……拂樱的父亲教我们读书写字,你总是送给我一些兽皮,当年我生下我的大丫儿,冬日里没有一床厚被子盖,也是你送了我一块兽皮。媞那格,我们从前那么要好。今时今日我才想明白,咱们如今的境地,都是郭顺玫那个贱妇的算计挑拨,我恨也不该恨到你的头上来,不该和你十年不说话。”
这些话她在心底里压了很多年,终于说出来了,浑身都是畅快的。
或许,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匡氏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到媞那格的手中,叫她去看。
“烜儿……梁家少主,你的儿子,前些日子寄了东西给我,叫我……”
*
匡氏的语气低沉疲倦,但还是温声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娓娓告诉了媞那格。
说完后,她声声泣道:“你的儿子,媞媞,你的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来日,他还会是幽州的下一个人主人,他说他也憎恶郭氏,他不会认郭氏做母亲,他会给我们报仇的!”
媞那格缓缓跌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心情酸涩、痛楚难言:
“……他为何不给我寄信来?他、他懂事了,都愿意给你寄信来了,为什么不认我?”
这句话说出口后,媞那格自己的心中也是无言面对长子。
到底十年来她从未尽到一个母亲的义务,没有好好照顾过自己的长子,又有什么颜面要求长子还来认自己这个母亲呢?
这些年里,她心中一直想着,若是儿子跟着郭氏那个“嫡母”,可以混得一个嫡长子的身份,可以给儿子换一个好前程,她便什么都不打算再过问了。
她心中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异常纠结而压抑着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这个身份不堪的生母,不想儿子对自己还抱有什么心理负担和孝顺赡养的压力。
十年来,她只知道孩子在梁家好好地活了下来,没有夭折,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敢再去打听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孩子竟然还会知道他自己的真实身世……
没想到他在知道了这些之后,并没有因为自己不是嫡母郭氏亲生而自卑自叹,反而果断地认了自己的乳母匡氏,给了匡氏金银钱财,承诺以后会好好待匡氏……
那他连乳母都认了,会认自己这个生母么?
媞那格犹豫着不敢细想。
匡氏上前握紧了她的手:“他如何不认你!他与我寄来的信中说,是知道你如今有夫有子,日子安稳,不敢打搅了你,不知你还念不念着他,所以不敢来信相认……”
“我如何不念着他!”
媞那格情绪顿时激动了上来:“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多年来都没有好好抱过、疼过、喂过几口奶水的孩子,他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念着他!我怎么会……”
二人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的话,说着说着不免又是彼此相拥着痛哭了一场。
横在她们之间足足十年的隔阂坚冰,也随着幽州梁立烜寄来的一封信,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待到媞那格倚在门边送走了匡氏后,她自己还是良久地回不过神来。
丈夫和儿子来寻她,她咬了咬唇,终究没有和他们再提起这些。
烜儿还小……到底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怕是他现在的同胞兄弟。
*
兖州城内的匡氏与媞那格二人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梁立烜的接济和匡氏终于愿意接受起了媞那格的帮扶,匡氏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
她还用这钱去给自己的孩子们新扯了好布料来,制了几件春夏里可穿的衣裳,喜得两个孩子以为又是要过年了。
而幽州城内的小观柔,日子也有些不好过了起来。
因为幽州节度使梁凇三月里要过寿辰,而且还正好是他四十岁的大寿辰,难得要大办一次的。
届时还会当着那些来为他庆寿的众多宾客的面上当众为自己的儿子正式定亲,所以到时候赵氏女免不了要被拉出来见人。
——那会子,可是连长安的皇帝都派了自己亲信的宦官来给他赏赐礼物的。
更不用说其他藩王节度使们派来的使者宾客们。
杨拂樱还是生怕女儿没有见过大场面,一时会怯场出错了之类。
所以她现在就开始耳提面命地给女儿继续培养仪态礼节,将观柔摆弄来摆弄去,一会儿让她站一会儿让她坐,而且还开始像冷面阎王一样对她不停地拷问。
“人家若是问你平日在家都做什么,你怎么说?”
“人家问你有没有开始读书写字,你如何回答?”
观柔瘪着嘴,托着茶盏,翻来覆去把那几个问题的答案来回倒背给母亲听。
一旁的赵偃看了妻子这副如临大敌、草木皆兵的样子,心头都有些发慌,劝她不必如此紧张不安。
杨拂樱狠狠拍桌子:
“我如何不紧张?到时候宫里都有人来,人家在席宴上看着的!若是她出丑出错了,这些人回了长安一宣扬开来,岂不是满长安都知道幽州少主未过门的妻子上不得台面?笑话要闹到长安去的!少主到时候就高兴了?”
“——这不是叔母该操心的事情。”
二月里春光正好的这一日,梁立烜再度只身一人来到了赵家,恰好撞破了赵偃夫妻二人在这说话。
见他进来,赵家的门房管事怎么敢叫幽州少主等着通传?
所以只好直接放他进来,还殷勤指路,就不巧叫少主听到了这些。
梁立烜对着赵偃夫妇拢袖拜下,算是见了礼。
“叔母何必为了立烜这样折磨了妹妹?妹妹正是孩气的时候,还是由她怎样快活就怎样来吧。便是妹妹真的出了什么错,烜也并不怕那些人对妹妹议论不敬……”
梁立烜的眸中泛起一层冷光,“他们对妹妹不敬,就是对烜的不敬。叔母不该费神操心这些,这也是烜的过错了。来日,自有我幽州军的铁蹄教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只有望向小观柔时,他的眼神才柔软下来,
“父亲教烜成家立业平天下,既然为烜和妹妹定了亲,烜自然要护妹妹一生开心顺遂才是。妹妹不喜欢的事情,烜只求叔父叔母莫强迫了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