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回幽州之前,梁立烜少不得把手中的诸事都一一打点了一番,交给了自己的心腹们去代为掌管。
这一两年来,富庶膏肥的江南已经成了他们梁氏父子手下的大好粮仓,每年从江南收上来的粮食布帛,都可以叫他们用于扩充自己手下的兵马,继而让幽州梁氏的实力越发雄厚起来。
北地的高大男子成为他们的士卒,南地的赋税成为他们的后勤。
他们梁氏要什么有什么,也什么都不缺。
夺得天下,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罢了。
*
太原郡王梁立烜平时都住在扬州的江都宫里。
这江都宫乃是帝王巡幸在外时居住的行宫,奢华而精致至极。
自上柱国大将军、太原郡王、兖海、淮南两地节度使梁立烜入主江都宫后,这里就成了他公事公办的官衙了,每日都有官吏来往于此,汇报军政要务。
梁立烜花费了两三日的功夫命人收拾了些带给观柔的南地特产和各种礼物,又忍不住在自己的书房里将她这几年来写给自己的书信翻了又翻。
他在江都宫内有一个专门的宫室来存放赵观柔给他的所有东西,她送他的礼物,还有她写给自己的信。
自他两三年前离开幽州之后,他便叫观柔在幽州记得隔三差五与自己写信来。
观柔也很是乖顺听话,几乎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封书信送来。
虽然她写的内容有些颠倒缭乱,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应付差事的一句话送来,但梁立烜还是珍之爱之,把她的所有只言片语全都一封封按照顺序收好了。
日日夜夜思念她的孤寂时刻,他将这些信件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看过,才能勉强消解心中的苦意。
一开始她刚刚学着写字,难免写出来的东西都跟狗爬猫抓似的东倒西歪,但是一封封信看过去,还是可以看出来逐渐端正和用心的。
有时她在信中只会随意地和他说起一件事:
“今天阿娘又做了肉末蒸蛋。我爱吃。”“爹爹给我烤羊肉吃了。”
有时也有抱怨和委屈:
“幽州下了好多天的雨,我都没法出去玩了。”“太阳好晒,想吃些冰的,阿娘总是不许。”
或者她哪一日想起来了,也会在信中添上一句关心他的话:
“大哥哥,扬州的冬天冷吗?你要多穿厚衣,别冻坏了自己。”
“你在扬州住的习惯吗?”
“最近是不是很累?忙不忙?”
每每收到她这些三言两语的关心,总让他心头软成一片,可以瞬间忘却浑身的疲惫和困乏。
梁立烜人虽不在她的身边,可是他送给赵观柔的东西就从来都没有少过的。
但凡在南地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回北地,赠给观柔。
几年前郭氏还在,她名义上还是他的嫡母,是幽州的主母,所以梁立烜送东西总不好不顾及郭氏的颜面,但凡送给了观柔一份,也总要在郭氏那里送一份。
但如今郭氏已被休逐回了娘家,梁氏再无主母。
赵氏女……就是整个幽州最尊贵的女子。
因为她是幽州少主来日的未婚妻。
或者说,她不仅仅是幽州最尊贵的女子,在梁氏父子拥有的这半壁江山的土地上,她都是女子里头最尊贵的那一个。
所以凡是梁氏所有的一切好东西,都该被梁氏少主捧到她的面前来。
只等着她被这样娇滴滴地养大了,要被梁少主娶回家中去当夫人的。
南地的什么锦缎绫罗,现在从来都是毫不避人地流水一般送到赵家。
是而,观柔也总要回赠他几样东西,表示表示自己的心意。
她给他做过几个香囊和荷包,倒也都很精致。
不过赵偃寄来的书信中却向他坦诚道,那些香囊都是杨拂樱和赵家的婢子们做的,观柔只负责拿自己的爪子抓了些干花塞进去而已。
梁立烜已然很是知足。
她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他都无比珍惜感激。
这些东西他平素并不是不戴,但也只在自己心情极好的那几日中会取来随身佩戴一阵,过后还是要小心翼翼地收进箱笼中收好,舍不得磨损了去的。
*
收拾妥当了这些东西之后,梁立烜又在江都宫内私下见了柴忠嗣一家三口。
——他生母和他生母的……丈夫。还有他的同胞亲弟弟。
当年幽州军一路南下,途经兖州之时,梁凇抽出五万人马围城三月,将整个兖州也给围得水泄不通,想要顺道把兖州给打下来。
这一年,兖州还没有被后来的傅舜给攻占,兖州刺史也是个庸懦无为之人,被幽州军这样恐吓了几个月,又看周围州郡没有援军过来,加之梁氏父子又承诺开城之后不杀百姓、更不杀他这个刺史全家上下一个人,所以这刺史很快便服软投诚了。
梁凇又是不伤一兵一卒得到了一座大城池,何等志得意满,于是在兖州城内摆酒相庆三日,歌舞为乐。
全然没有想到媞那格母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被自己的儿子藏了起来。
梁立烜命人将他们母子一家和匡氏一家都藏得严严实实的,待到梁凇南征之战打完,心满意足地回到幽州后,梁立烜才把乳母一家和柴家一家三口带到了扬州来。
他在扬州给乳母一家置办了一个大宅子,拨了仆婢侍奉她,又赠给乳母匡氏几家很大的米粮布匹的铺子,每月还有固定的银钱送到她家中给她开销。
如今匡氏带着丈夫和两个儿子住在里面,自得其乐,很是满足。
只不过匡氏还是会时不时地爬到扬州城楼上,指着建康叫骂,问梁立烜什么时候去打下建康来,她要手刃郭氏那个贱妇。
梁立烜每次也都耐心地安抚过了她,再将她从城楼上带下来,送回家中去。
至于柴家……
柴家是行商坐贾起家,柴忠嗣本人在这方面的手腕还是很了得的。
梁立烜在和母亲相认之后,看出来母亲与他真心相爱,也很是珍惜她如今的这个家庭,所以他并未多说什么,反而安抚自己的生母不必紧张不安,他会保护好她、保护好她这个万般珍惜的小家。
他将江南许多官中、民间的生意都放给了柴忠嗣去做,扶持着柴家也是日比一日飞黄腾达。
因为江南富庶,每年光是漕运、盐运地转送各种粮食布匹,就有忙不完的事情,这些事情大多有官府交给民间商队来做,其中有丰厚油水可捞。
梁立烜将这些大半交给柴氏之后,柴氏父子做事也的确很让人放心。
这一世,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生母的面,也和自己的亲弟弟相认,并且……兄弟情深。
他前两世并无缘和自己的生母谋面,然而这一世终于见到了之后,梁立烜似乎又在心底愕然不解,不解自己的冷漠。
——因为他觉得,见到了,好像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他并没有那么渴望一份母爱,也更不需要父爱。
也许是他生性凉薄,也许是他在需要父母之爱的时候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渐渐地也就看开了。
他见到生母,厚待生母的丈夫,善待兄弟,并不是因为他真的需要母爱和一份兄友弟恭的情分,只是为了弥补曾经的不足,尽到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让自己再不亏欠他们而已。
——因为生母生了他,所以他会对她好,满足她的心愿,让她过得幸福;因为他从前亏欠了柴子奇,所以他对柴子奇好,对他的父亲好,让他这一世顺遂无忧。
今生他能在母亲去世之前、傅舜占领兖州之前先去兖州找到了母亲兄弟,固然是一种圆满;
但是如果实在无法如愿,他亦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不会为此怨天尤人、痛哭流涕。
他是冷血淡漠之人,心底唯一在乎的,只有观柔。
这一世,他只是为她而活的。
不过好歹如今同在扬州,媞那格可以时常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因为愧对长子,十七八年来从未好好照顾过自己的这个长子,所以媞那格经常做了羹汤饭食送来给他,又为他亲手裁剪衣服、做了各种香囊荷包鞋袜。
梁立烜也都一一收下,用在自己身上。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幸福美满。
*
梁立烜交代了柴忠嗣几件事情,嘱咐他把今年的粮食北上转运,然后便告诉柴忠嗣说自己不日要回幽州一趟。
柴忠嗣微笑:“少主,子奇过几日要和薛家女郎定亲了,恐怕到时候子奇还不能亲自给少主敬一杯酒来,不若今晚请少主至家中赴宴,叫他提前敬了您一杯来?也当我夫妇为少主饯行。”
梁立烜眉梢一挑:“薛家女郎?薛氏兰信?她可比子奇小了七八岁。”
梁氏少主知道得这么清楚,柴忠嗣不免一愣:“少主说的是。薛家女是比子奇太小了些,只是子奇自己喜欢,我们两家又是素来要好的,所以……”
柴忠嗣心知面前的这位才是他儿子的亲兄长,人家要想管他儿子的婚事,以兄长的身份来插手自当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他们柴家现在所有的好日子都仰仗着这位梁氏少主的恩典。
他怕梁氏少主心中对这门婚事不满意,连连多解释了几句这薛家女的好处。
梁立烜倚靠回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有些散漫地敲了敲扶手处的木头:“您多虑了,我并非不满这婚事。薛家女是清白人家的女郎,若能结亲,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只是定亲宴我却无法出席——千年,去替我准备一份厚礼来。把那个……当年晋王妃的一套头面取来,赠给薛家女吧。”
韩千年这一年同样十七岁,亦早就跟在梁立烜身边为他做事。
闻听此言,立马拱手道“是”,急忙下去准备了。
这晚,梁立烜至柴家用了晚食,第二日便带着几个心腹星夜兼程赶回幽州。
他是快马加鞭地跑法,一路上仍然花费了二十来日的功夫。
*
梁立烜回到幽州时,正是这一年的暑夏六月。
观柔早就在幽州城门之外等着他了。
梁立烜见到她的身影,旋即翻身下马来,双眸死死地盯着她,眼中很快泛起一片赤红。
她如今豆蔻年华,十二三岁,倒是脱去了孩童时期的稚嫩和婴儿肥,脸颊清丽,身段更是像春日的柳枝儿一般悄悄抽了条,不再像当年那个跑起来滚圆滚圆的粉团子了,而是这样的纤盈动人。
观柔这一日穿了身松叶牡丹粉的襦裙,质地精细轻薄的襦裙外还罩了一层轻巧如仙雾的纱衣,纱上是江南绣娘们小心翼翼绣上的大片展翅蝴蝶。
一阵微风拂过,她人不动,纱裙却轻轻摇晃,裙上的蝴蝶如展翅欲飞般微微晃动。
如今要做了大姑娘,她自然不再梳从前的花苞髻了,而是用一根玉簪简单挽了个落落大方的发髻,其上缀着几点清新雅致的珠花作为点缀。
她的五官长得更开了些,精致美丽,凝脂一样的脸颊肌肤,宛如神女手塑的美人落入凡间。
见到梁立烜过来,观柔眸中也有湿润,她捏紧了自己手中的衣角,小声唤他:“大哥哥!”
梁立烜掸了掸自己身上连日赶路的尘土,有心想要抱抱她,一则怕婚前亲昵失了礼数,二则又怕弄脏了如此娇嫩美丽的她,所以只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观柔唤了声,见他不应,便有些着急地跑了过去。
左右没有他人,她便如张着美丽翅膀的蝴蝶儿一般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大哥哥,我好想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什么不理我!
——你定是在江南遇见比我漂亮多了的其他姐姐了,也是……北地粗糙,我如何比得了南地美人的白皙曼妙……”
梁立烜将她抱了个满怀,浑身一僵。
她馥郁馨香的身体甫一入他怀中,便叫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身上多日来赶路的劳乏也顿时一扫而空。
他的世界里也只剩下面前的这个一个女人了。
听得观柔话中有不满和撒娇之意,梁立烜不由失笑。可是笑着笑着,还是不免心痛。
她从前从来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从前他征战在外,她大约也是怕他身边又多了什么别人献来的美色,她心中是惶恐不安的,但是从来都不敢正面问过他。
他也曾恼她对着自己还要这样小心谨慎,几乎如对待陌路之人一般对待他。
如今细想,其实她从前那么多的沉默,里头全是藏着的苦楚。
可是现在的她不一样了。
身为现在整个幽州城里最尊贵的女子,她被自己的父母宠着捧着,郭氏母子又被驱逐,再无人敢算计她。
所以他总算是如愿以偿地把她这些脾气都惯了出来了。
梁立烜轻抚着她凝白如玉的面容,指尖的动作里却并不带着亵玩之意。
“去了趟南地……我才知道自己占了赵家多大的便宜。”
“见识过了南地女子,才知道妹妹是真的艳冠南国,色绝北地。天下第一美人……日后竟然会是我的妻子。”
观柔顿时满面羞红,转过了头去。
“你胡说什么!什么夫妻不夫妻的,我不知道!”
身后梁立烜的亲信梁文渚上前躬身向观柔行礼问了安,也笑道:
“女郎这话岂不是捅少主的心窝子了?我们北地虽则粗犷,可这些年来从南到北,从扬州到太原,什么样精细的好东西不是先送到赵家给女郎用的?即便北地粗犷,女郎被少主这样养着,也担得起一句艳冠南国,色绝北地。”
观柔将头更偏了些过去,故意哼了一声,
“原来天下没有白吃的一粒米,大哥哥送我的东西都有人记着账呢。”
梁立烜好生哄了她一番,才算把她给哄好。
回到幽州城后,梁立烜命人将观柔送回家中,自己先回了梁家更衣洗漱,要先和父亲梁凇见过面说完话了,隔天他才好正式地带着礼物上门拜访赵偃夫妻。
*
两三年过去,梁凇又添了不少的白发。
他问儿子:“你赵妹妹,见过了吧?”
梁立烜答是。
梁凇叹息一声:“你赵妹妹已经长成大姑娘模样了,出落得漂亮得很。”
“——明年过完年,开了春后,你们便成婚罢。早日将她娶回家中才是正事。”
梁立烜被他这话弄得十分错愕,挑眉看向梁凇。
梁凇嗤笑:
“你当我与你玩笑?你眼看着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岁数,若非赵女年小,你早该都做了父亲了。
明年她都十三了,你也已经十八。女子十三为人妇,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么?不过头两年圆房的事可以先缓一缓,待她十五六岁再叫生养也不迟。”
梁立烜心中不忍:“赵妹妹还是一团孩气的心性,她才十三岁!如何能离得了父母?”
坐在上首的梁凇摆了摆手:“我早与赵家说过了,你叔父叔母也没说不同意的话。明年,就明年。婚期我都已经遣人去算了。”
梁立烜冷笑:“赵家叔父叔母敢说不同意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