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沐浴过,梁立烜的发梢之间还微微泛着水汽。
明明奔波劳累了数日,可是此刻他的心却格外的清明,面对父亲的质问,亦没有丝毫的慌乱。
这条腰带,的确是媞那格为他亲手所做的东西。
在离开扬州之前,媞那格把它交给自己的儿子,希望儿子将它随身带在身上,她也对她的儿子说,这是他们突厥人的一种图腾和信仰,这只雄鹰可以庇佑自己的儿子一路平安。
当然了,她也叮嘱过梁立烜,让梁立烜到了幽州之后就立马将它烧掉。
她大约也是知道,此物一旦到了梁凇的面前,梁凇一定是会认出来的。
梁立烜接过了自己生母的心意,亦的确一路都将这条腰带系在自己的身上。
方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沐浴更衣,他原本是打算换好衣裳出来之后,马上就把这东西处理掉的。
外加他并没有想到梁凇还会专门趁着他沐浴的时候跑到他的院子里来,就是其他的仆从们,平素也不敢随意进梁立烜的院子。
这倒是他难得的一回马失前蹄,在梁凇面前漏出了手脚。
竟然就叫他这样发现了。
梁立烜定下心神,随手将自己手中的一块帕子丢在了地上,毫无畏惧地迎上自己父亲的视线。
“如您所见,她还活着。”
这短短的八个字一下给予了梁凇莫大的安慰。
那一瞬间,他热泪满盈,只觉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女人当真还活着!她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们并没有阴阳相隔。
一滴滚烫的泪自梁凇的眸中坠落,他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浑然不觉自己的嗓音里已带上了卑微哀求的语气: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烜儿,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这一瞬间梁凇的急切和癫狂也是难以言喻的,真真是恨不得穷尽毕生之力,上天入地,一下子就飞到那个女人身边去才好。
十八年了!
他苦苦思念她十八年,十八年没有再和她相见。
他竟然蠢钝至此,以为她真的是死了!
这十八年来,她又是怎样度过的?还有烨儿,还有他们的小儿子,烨儿又在哪里?烨儿是不是也还好好的?
“弟弟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看出梁凇眸中的疑问,梁立烜淡淡答道。
“不过如今他不叫立烨,更不姓梁。弟弟有自己的父亲,母亲也有自己的丈夫。他们一家三口,天伦美满。弟弟前不久在扬州也定下了亲事,我那弟妹是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也是一桩大好姻缘。”
梁立烜的目光渐渐变得寒冷而阴森。
——这目光是对着梁凇的。
从梁凇发现媞那格还活着的这一刻起,从事败的这一刻起,梁立烜就不得不和自己的父亲告一个别了。
父子一场,他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和整个幽州的“君主”,但是这样的情分也终有断裂的那一天。
因为他选择了要保护好母亲和弟弟,回报自己亏欠了生养之恩的母亲和曾被自己辜负过的弟弟。
他只能选择和梁凇决裂。
梁立烜瞥了一眼方才被自己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把宝剑,默默计算着自己需要几步可以夺来那把剑。
——他和梁凇即将做出的这种决裂,并不是单纯的父子恩断义绝。
而是他要夺走梁凇手中所有的权力,将梁凇彻底软禁架空。
让他找不了媞那格,更找不了柴忠嗣父子。
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母亲一家三口的安稳日子。
“父亲,您知道弟弟现在叫什么名字么?”
“他叫柴子奇。姓柴,是因为母亲在兖州又嫁了一个如意郎君,这人就姓柴,是个清俊儒雅的富商。当年母亲和我的乳母匡氏,被父亲的嫡妻郭氏追杀,幸得我赵家的叔母相助,才让她们两人带着弟弟逃出了幽州……”
“后来母亲和乳母一路风餐露宿,到处逃命,直逃到了兖州。母亲沦落破庙之时,带着奄奄一息的弟弟遇到了兖州商人柴忠嗣。柴忠嗣倾慕我母亲的美貌和神韵,明媒正娶娶她为妻,也接纳了弟弟。他一点也不嫌弃弟弟也是一双蓝眸,还说,此子颇奇,类我!于是为弟弟取名子奇。”
梁凇的神色在他面前寸寸破裂。
梁立烜的言语则一句比一句残忍起来。
“父亲想说什么呢?您想说,这柴忠嗣只是趁人之危之流,母亲对他一定并非真心!您是不是还想说,只要我带您去见到了母亲,母亲一定欣喜若狂,立马扑到您的怀里,我们一家四口团圆重逢,然后再让您杀了柴忠嗣?”
他直接笑出了声:“痴人做梦!亏您也真敢想!”
“您怕是不知道,母亲又有多厌恶您!厌恶到根本不想再听见幽州的半分消息!”
梁凇的身体猛然一颤,脚步都有些虚浮。
而梁立烜则是步步紧逼,一而再地向他详细描述媞那格和柴忠嗣这些年来有多么的恩爱,柴忠嗣待媞那格多么的好,媞那格又是多么的爱他。
句句诛心,直奔着要他命去的。
梁凇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十八年来,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承欢在他人身下,与那人夫妻情深。
他爱若珍宝的幼子,唤着别的男人做父亲,与那个男人父子情深,姓了别人的姓氏。
若非今日撞破此事,他还要被蒙骗多少个十八年?
十八年来,她带着烨儿过得这样好,安安稳稳,幸福美满,唯独不肯回来见他一面!
梁立烜嗤笑:
“郭氏做了几十年的幽州主母,您并不缺妻子啊!我母亲回来做什么?做您的外室?做您的庶妾、通房?没名没分地跟着您?然后日日再受郭顺玫的磋磨,每天去主母房里请安、站规矩?
——她在柴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上无公婆,下无妾室,左右没有妯娌叔伯,您不知道她这些年多快活潇洒!”
梁凇后退数步,勉强扶住了桌边的椅背,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才没有让自己整个人直接摔倒在地上。
他哗一下呕出一滩又一滩的黑血,脸色是可怖的苍白,眸中是骇人的赤红。
当了几十年的北地霸主,他几时有过这样狼狈卑微的时候……
梁凇已然快要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可梁立烜却并未停下。
他最后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父亲不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去找母亲么?我可以告诉您她在哪里。”
“从前她住在兖州。父亲攻下兖州城的那一日,我派人将母亲一家三口悄悄藏了起来,让您没有查到他们。后来我把他们一家带到了扬州。母亲的丈夫柴忠嗣是个有魄力的商人,我就提拔他,重用他,扶持他,让他负责江南各州粮食布匹的转运漕运。
对了——咱们梁氏的幽州军,这几年吃到的粮食,都是柴忠嗣的商队负责转运过来的。就连父亲今日身上穿着的江南锦衣,也是柴忠嗣的人亲自运过来的。
父亲,您心中满意么?”
“只可惜,我永远也不会再给您这个机会去找我母亲了。”
若非为了故意刺激梁凇,梁立烜极少有这样话多的时候。
他飞身取过墙壁上的那把宝剑,转身之间甩出一个剑花,就将剑锋抵在了梁凇的脖颈处。
几十年来,这还是第一个敢这么对梁凇的人。
偏偏这人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唯一宝贝的亲生儿子。
梁凇心血翻涌,整个人头痛欲裂,咬牙骂道:“逆子,你是要弑父、弑父么!”
梁立烜执剑的手没有半分的颤抖,他神色平静:
“我对父亲至诚至孝,一心也是为了父亲和整个梁氏的江山霸业,岂敢辜负了父亲的心意和多年来的栽培!”
他的表情也有片刻的低沉。
“儿子并非不孝!儿子要夺父亲之权,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弟!可是儿子又该如何孝顺父亲呢?儿子会接过父亲手中的权柄和霸业,让我们梁氏入主京师,改朝换代。
儿子会和赵女生儿育女,为梁氏一族绵延子嗣,叫父亲血脉不绝,香火不断!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孝顺。如此,父亲和母亲都能兼顾,岂非幸事?”
“父亲当年就不在乎情爱,只在乎霸业,所以儿子也成全您的霸业。母亲心心念念都是阖家欢乐,相濡以沫,儿子就成全她和柴忠嗣的夫妻情分。如此两下安好,难道不对吗?”
然而梁凇已经受到了太大的打击,忽然之间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只是,在昏倒之前,他还在不停地摇头,似乎想要否认这一切。
梁立烜默默收回了手中的剑,将它丢在地上。
“——来人,请医官来,替主公看诊。”
*
病来如山倒。
梁凇在梁立烜这里受了如此的刺激,一时心气不能自平,竟然在暴怒之下直接中风了。
医官们唯唯诺诺地向梁立烜回话,说主公这一病,只怕以后再难起身了。
梁凇醒来之后,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瞪着一双愤恨的眼睛看着梁立烜,口中不停地念着一个字。
“媞媞……”
“媞媞……”
这只换来梁立烜的一声嘲讽:“父亲年近半百,还惦记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做什么?如今,您累了半辈子,也该好好地颐养天年了。您就安心躺在榻上将养着身子吧。”
*
三日之后,见梁凇还是没有半分好转的样子,梁立烜遂彻底放下了心来,命心腹死死看管着梁凇养病的院子。
他则至幽州军中军帐内,召见幽州城内大小官员,共议大事。
赵偃也被人请了过去。
赵偃走时,杨拂樱心中还在纳罕:“少主回城三五日了,怎么还不见到我们赵家来?往常少主对我们家里可都是最礼数备至的。”
赵偃只得安慰道:“那自然是有大事要忙。——没见今日少主请我们过去议事么?”
他这一去,直到夜幕时分才回了赵家。
杨拂樱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了?什么样的大事,一整日都说不清楚,少主说什么了?”
赵偃抬眸看了看妻子,一面朝院子里走去,一面沉声对妻子道:
“什么少主。以后幽州再无少主!只有主公和老主公。”
杨拂樱微愣。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老主公中风了,瘫倒在床,不能主事。以后幽州实际上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你我来日的女婿。”
赵偃淡淡道:“以后,我与他各论各的。他管我叫叔父,我管他叫主公。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