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吧,”池老板摆了摆手,“若是有客人问起,告诉他们不必惊慌,没什么大事。”
侍女应声起来,呆呆地瞥了一眼李清幽,匆匆退下。
“程婉?”李清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李少侠,好久不见。”池老板撩开帷帐,款款走出,脸上带着有几分诡秘的笑意。
这池老板着实生得好看,与洛水那样清冷的眉眼不同,她的美是略有些幼态却又不失成熟女人魅力的美。
她的远山眉似柳叶般细长,杏核眼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仿佛有无限情意,山根纤细,鼻尖小巧玲珑,宛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她的嘴唇如樱桃般红润,牙齿洁白如雪,微微一笑,便如春花绽放,令人心醉神迷,这样的容貌,恐怕任谁见了,都不免为之心动。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已为人妇为人母,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身上依旧散发着少女般的纯真,以及那种似乎是少女独有的、淡淡的伤感,堪称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驻了脚步,同时又兼具人妇的媚感,秾纤得度、慵懒松弛,不禁让人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佳人。
果然是程婉。
她是池风的妻子。
当夜在梅园,柳析将池风和池枯海杀死,满园的女婴尸体也随之被人发现——这些无辜的生命,原本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却成为了这场血腥阴谋的牺牲品。
那些女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裸露在地上,令人不忍直视。
池家与魔宫勾结的事情终于败露,这个可怕的秘密不多时便传遍了了整个江湖,他们的声誉一落千丈,曾经的辉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池家府门紧闭,昔日的辉煌已然不再,只剩下一片凋敝破败的景象。
崔玉澈向来行事低调,若无必要,绝不会承认自己曾卷入这件事中,而柳析更是对这些虚名没什么欲望,索性全推到了李清幽身上。
李清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江湖上传说的那位名声赫赫的李少侠。
程婉不会想到,当夜的梅园还会有第五个人在,池风又是死于苍山剑法,她自然而然地将这笔账算到了李清幽头上。
对于她,李清幽心中有愧。
在外界看来,程婉脱离了苦海,也避免了日后被埋在梅园的可怕命运,应当是一件大好事。
但程婉却不这么想。
她恨李清幽,恨李清幽杀死了她的丈夫池风,将她原本美满的家庭、原本梦想中的生活打得支离破碎。
程婉对李清幽的恨意深入骨髓。
她无法原谅李清幽的所作所为,无法原谅李清幽亲手夺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哪怕她爱着的那个人是个魔头,是个为祸一方、野心勃勃的恶棍。
在她看来,池风——那个曾经与她相濡以沫、共同憧憬未来的丈夫,如今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一起经历过无数美好的时光,共同描绘的属于他们的梦想生活,一切都在李清幽的剑下化为乌有。
得知池风死讯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几乎瞬间崩塌,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被无情地击碎,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每一次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她的心都如同被千刀万剐——那些温馨的场景、甜蜜的微笑,如今都成为了她心中无法触碰的伤痛,而李清幽,则成为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她发誓,一定要让李清幽为此付出代价。
她病了。
却不认为自己得了病。
李清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当初不敢在金陵久留,除了躲避魔宫的杀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实在无法面对程婉、无法直视程婉悲戚而充满了仇恨的双眸。
池风真的该死么?
自然。
可是那个杀了池风的人,是否也因为杀了人而该死呢?
这似乎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
李清幽心里很清楚他来这里的目的——他并非来同眼前这位“池老板”翻旧账的,而是要为死去的余水生讨个说法。
“为什么要杀余水生?”李清幽问道,“他似乎与你吞并盛春楼的计划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李少侠,我们两个也算是旧相识了,”程婉似乎并没有之前那样恨他了,语气反而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般,“你一来便打坏我两扇门,又这样咄咄逼人地逼问人家,我就算是知道,依你这样的态度,也不够让我告诉你的吧?”
“那你想怎么样?”李清幽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虽心中有愧,但此刻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很有可能会成为程婉对付自己的利器。
“李少侠远道而来,我这做东的,怎么也要准备一壶像样的酒,我俩小酌一杯,就着些好的下酒菜,边喝边谈才是。”程婉说罢,抚掌几下,唤来几个侍女,命她们即刻将酒菜呈上来。
“今日不想着杀我了,反倒这么客气?”李清幽不安地问道。
不料程婉却淡淡一笑道:“人嘛,总归是要向前看的……况且他本就是咎由自取,他当初应下要做那些可怕的事情的时候,就该想到有那么一天。”
“程姑娘你深明大义,清幽佩服。”李清幽再次引入话题,“可程小姐你既然如此深明大义,又怎么会为了区区几个钱就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实在是令我难以信服。”
“李少侠,你误会了。”程婉说道。
此时,一群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抬着一张木案进到房中来,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有的端着盛满酒水的壶盏,以及几碟精心制作的小菜,步履轻盈地走进房间,有条不紊地将酒菜置在木案上,完成任务后,又悄无声息地纷纷退下,仿佛一群训练有素的舞者。
二人在案旁相对而坐。
“我不明白。”李清幽说道。
“这账簿上记的,可不是账目。”程婉叹了口气道,“那是魔宫在金陵残存势力的名单。”
“余水生根本不知情,为何要对他下此毒手?”李清幽追问道。
“谁?”程婉反问。
“余水生,盛春楼管账的账房先生,你要的账簿就在他手上。”李清幽从怀中掏出账簿,扔到程婉怀中。
“噢——是他呀,李少侠,我当初吩咐的是拿到账簿,可没说可以随意伤人性命。”程婉望向刚才就倒在一旁一直哼哼唧唧没有插话的萧四,眼神逐渐变得冷冽。
李清幽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萧四,只见萧四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随后便被起身的程婉挡住视线。
再看去时,程婉已经飞身取下藏在床沿边的长剑,精准地刺入了萧四的咽喉。
李清幽认出她手中正是池风的石泉剑。
程婉手中的石泉剑从萧四的咽喉中缓缓拔出,剑身寒光粼粼,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腥红的血花。
她轻轻抖了抖剑尖,甩掉残留的血迹,仿佛堪堪摆脱一场血腥的噩梦。
萧四的身体软趴趴地倒下,双目圆睁,似乎根本没有料想到程婉会杀他。
程婉将剑收入鞘中,仿佛这把剑从未沾染过鲜血——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萧四,眼神冷冽,没有丝毫怜悯。
程婉轻轻抚掌,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房间,瞬间出现了几个侍女,细看之下,有几个也在方才抬案端酒的侍女之列,她们动作轻盈,如同幽魂一般,悄无声息便进到了房间里。
程婉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萧四的尸体,那几个侍女便心领神会,立即迅速上前,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冗余,三下五除二便将萧四的尸首清理得干干净净。
尽管地上还残留着一滩难以清除的血渍,但这并不会影响整体的效果,侍女们娴熟地运用着各种李清幽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工具,片刻便将房间恢复到了之前的整洁状态,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具尸体的证据。
程婉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酷与决绝,与她纯真又妩媚的美貌脸庞形成极大的反差。对于她来说,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将一切都掩盖在黑暗之下,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待一切处理完毕,程婉挥了挥手,那几个侍女便又如同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要李清幽缄口不言,萧四这个人完全可以说是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李少侠,我敬你一杯。”程婉将石泉搁置在手边,执起酒壶,为李清幽和自己各斟上一杯酒,随后拈起酒杯说道。
“不急,”李清幽推脱道,“我还有些事情,欲求教于程小姐你。”
“哦?”程婉放下酒杯,“倒不知,还有什么事?愿闻其详。”
李清幽笑了笑,开口问道:“你的武功,在哪里学的?”
“我的武功么?”程婉闻言,和李清幽一样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只是问这个——池家家大业大,我程家自然也不能逊色于他,有些家传的武功,也不足为奇吧?”
程婉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李清幽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以你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武功,真是天赋异禀。”李清幽说道,“若是再加以磨练,说不定能成为十大名剑那样的高手。”
程婉微微摇头,说道:“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今日的成就,已经是侥天之幸,成为十大名剑那样的高手,我可不敢想。”
“你是女子倒不错,但你可不弱……”李清幽依旧笑着说道。
程婉不知为何,在李清幽前后两次几乎完全一致的笑容里,读出了截然相反的情绪。
“你不仅天赋异禀,还有高人点拨,甚至有灵丹妙药辅助,所以才能在一年之内,就从一个几乎完全不会武功的大小姐,变成一等一的高手……我说得不错吧?”李清幽说道。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程婉脊背一阵发冷。她此刻才意识到,她真真正正地小看了这个表面上胸无城府,事实上却心细如发的男人。
“方才你杀萧四的那一剑,是倭刀术——你不惜向倭人讨取武功和丹方,也是为了复仇。”李清幽平静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手下那些悍不畏死的侍女如今正手握武器,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我扑杀。”
程婉突然狂笑起来,她的笑声突兀地在空气中炸裂,仿佛一道惊雷,打破了空旷房间内的寂静——她原本美丽的面庞此刻变得扭曲狰狞,那笑容被一种诡异的情绪所吞噬。
她迅速用手捂住脸,似乎想要掩盖住自己的失态,但那无法抑制的狂笑却从指缝中倾泻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身体也因为这狂笑而不住颤抖,狂笑持续不断,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如同一柄利剑的剑尖,刺破了表面的平静,将程婉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情感疯狂地抛洒出来。
程婉的心境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随着情绪逐渐平复,程婉的笑声逐渐减弱,身体也随之慢慢停止了颤抖,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程婉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被他三两句话戳破。
李清幽笑了笑,轻轻捏起自己的酒杯,仰头,酒杯中的美酒如清泉般流入他的喉咙,没有丝毫的犹豫,一饮而尽。
程婉脸上露出极其诧异的神情,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清幽,连忙问道:“难道你不怕我在这酒里下毒?”
李清幽放下酒杯,微笑着回答道:“我知道你因为池风的事记恨我,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酒里有毒,便该是我的命,只当将它偿还给池风罢了。”
“你明知池风做的事是错的,却还是选择了与他为伍。”李清幽双眸沉重,行将昏迷过去,但仍强撑着说道,“程婉,你原本值得更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