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李清幽这一举动,程婉始料未及,一时竟不知所措,须臾见得李清幽倒在地上,才缓过神来,冷冷地开口道:“死到临头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些?”
李清幽没有应答。
“呵,蠢货……”程婉冷笑一声,旋即朝外唤道,“来人,把他给我拖走。”
亦无人应答。
“人呢?”程婉抬高了些声音,有些不悦地说道。
此时,一个比寻常侍女衣着更华贵些的少女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地扑进来,程婉见状,深感大事不妙,连忙上前问道:“荷珠,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荷珠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子便一阵抽搐,眉头紧皱,嘴巴大张着,面容略显狰狞。
程婉还没来得及再次发问,只听“哇呀”一声,一股酸水从荷珠口中喷射而出,紧接着,荷珠两手捂住痉挛的肠胃,喉咙收缩,当即狂吐不止,程婉后退几步,惊愕地望着荷珠,不知发生了什么。
荷珠吐得浑身痉挛,蜷缩成一团,口角流涎,仍不住地有酸水从胃里倒反上来,荷珠的眼泪鼻涕口水都混在一起,胃里头依旧翻江倒海,整个人吐得几乎虚脱。
“小姐、小姐……死士,有问题,我们当中……有……有内鬼!”荷珠此时虚弱无比,断断续续地说道。
原本精力十足的荷珠吐得浑身发抖、手脚无力,眼下也没有了当初在池家刺杀李清幽时那股泼辣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许多,程婉望着一地恶心酸臭的呕吐物,不得不强忍着不适,俯下身子仔细听荷珠说的话。
“什么?怎……怎么会这样?”程婉频频摇头难以置信地说道,“不可能……我的十三死士个个都对我忠心耿耿,怎么会背叛我?”
“程婉,你的疑心病未免也太重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声音,“你的十三死士对你忠心一片,而你却根本不信任你的死士们,偏偏要将她们分隔,不让她们彼此有往来,真是令人寒心。”
程婉抬眼看去,只见那来者是一个穿着楼中侍女衣服的美丽女子,眉眼清冷、气质出尘,着实是一副美人皮相,不过程婉确信,自己并不认得她。
“你是谁?”程婉站起身来,开口问道,“是你让荷珠这样狂吐不止的?”
“是啊,还有你的十三死士,我以你的名义让她们都服下了我的呕吐丸,现在她们应该像这位荷珠姑娘一样,吐得正起劲呢。”那女子微笑着说道,“我一说是你吩咐的,你的死士们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把药丸吞下了肚,拦都拦不住……程婉,你不觉得愧对她们么?”
“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程婉将身侧石泉握了在手,似乎是准备给眼前这位不识时务的漂亮女子一点教训。
程婉将石泉拔出剑鞘,明晃晃的剑身反射出灯火的亮光,被拉长了的火苗轻微烁动,映照在剑身,如同滔天的烈焰。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答——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程婉逼问道。
那眉眼清冷、气质出尘的女子微微一笑,薄唇轻启:“我叫洛水,是一名医师,我来这里,是替金陵城治一治魔宫残党肆虐的顽疾。”
“你为什么会认为,仅凭你一个人,就能够与魔宫对抗?”程婉嗤之以鼻,“这藏春楼,可不单单是靠我一个人建立起来的,就凭你?”
“看上去我只有一个人,不过事实上,我可不是一个人。”洛水神秘一笑,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让程婉摸不着头脑。
程婉到底是经验丰富,没有被洛水这番话唬住,旋即紧握石泉剑,率先向洛水发难,洛水见状,迅速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步伐轻盈,剑招娴熟。
洛水与程婉一连交手数十招,却仍是明显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十全剑法以其精妙的招式和强大威力而闻名,但最出名的还是它必须由二人同调,二人一心,方能如臂指使,仅凭一人则难以施展,无法发挥全部实力。这套剑法本身只有两个人一起才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威力,一个人也并不是不可以练,只是效果就大打折扣,但比起江湖上寻常的剑法来说,仍旧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十全剑法已是威力十足,而程婉又曾经向倭国剑圣请教过倭刀术,使她的剑术更上一层楼。
洛水对倭刀术有一定的了解,但并没有深入研究过,在与程婉的交锋中,洛水发现程婉的石泉剑在手中宛如游龙,剑势凌厉,巧妙地将十全剑法与倭刀术融合在一起,防不胜防。
洛水竭力抵挡着程婉的攻击,但始终处于被动局面,自己的剑法渐渐凌乱,而程婉的攻势却越来越猛——洛水心中明白,仅靠自己对倭刀术的浅显了解,难以与程婉抗衡,必须得找到别的出路。
时间如溪流般流淌过去,二人手中剑招亦过过几轮,洛水的劣势愈发明显,程婉剑势如疾风,每一剑都精准而有力,让洛水难以招架,几乎压得洛水喘不过气来。
洛水又一连抵挡了数招——她心中已渐渐明白,自己与程婉的武功差得太多,武功并不是她的强项。
二人又一次激烈交锋,程婉的石泉剑势如破竹,突破了洛水的防线,洛水向后退了几步,手中的软剑险些脱手。
程婉收剑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是有意在向洛水展示自己的实力。
洛水深知自己不是程婉的对手,于是心生一计,决定耍个小聪明——只见她以“之”字形迅速出剑向程婉攻去,程婉很轻易地拨开软剑,将她攻势化解,不想这正中下怀,洛水巧妙地将自己的软剑与程婉的石泉剑交织在一处,让两剑相互纠缠,难以分离。
程婉用力试图将洛水的软剑扯开,洛水见状,也与她同时用力,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但软剑的柔韧特性让她自己也难以在力量上占据优势,由于两柄剑紧紧绞在一起,程婉有劲没处使,只能以蛮力相抗,两股力量相互抵消,使得双方一时陷入僵局。
程婉紧握石泉剑,再次用力奋力挣扎,却也无法轻易挣脱洛水的纠缠,渐渐地,洛水和程婉两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但即便如此,她们也都并未放弃,依旧竭尽全力,想要在这场无关技巧、无关实力的僵持中取得胜利。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微风吹过,风从窗外以及李清幽用门板砸出的坑洞的缝隙中透进来,洛水灵机一动,借助这一阵风的力量,巧妙地改变了软剑的角度,使其与石泉剑的纠缠稍有松动。
程婉察觉到了这一变化,迅速调整自己的力量,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不过洛水并未给她机会,将手腕顺势一转,软剑如同灵蛇般滑动,成功地与石泉剑分开,洛水趁势向后退去,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够了,我没心思再继续陪你玩下去了,洛水姑娘。”程婉稍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手腕,话语从齿缝中透出,似乎对自己方才被洛水四两拨千斤摆了一道的事实很是不满。
她将石泉剑横在胸前,掐起剑诀,内力在体内凝聚。
这是十全剑法中的杀招“担风袖月”——准确地说,只是杀招的一半,因为十全剑法需要两个人共同施展,才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然而,即使只有一半的威力,这一剑也足以致命。
洛水感受到了程婉的杀意,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知道这一剑是石泉的杀招,威力不可小觑,若不小心应对,恐怕性命堪忧。
洛水轻功腾挪,灵活地在屋内四处闪现着,试图寻找程婉的破绽,不想程婉的剑法竟好似毫无破绽,每一剑都如同最优解法,不禁令人感到一阵窒息的压力。
洛水一直在仔细盯着程婉的每一招,猛然发现程婉剑中有一个细微破绽,于是毫不犹豫地率先出手,软剑瞬间如毒蛇般缠住石泉,试图化解程婉这一犀利的攻势,不过程婉的内力更胜一筹,洛水的软剑虽然缠住了石泉剑,但却无法完全抵挡其威力。
同先前一样僵持了片刻之后,洛水的软剑被程婉强大的内力震开,石泉直直地朝着洛水刺来。
避无可避。
洛水却笑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挡在了洛水身前。
只见他手中的剑轻轻一拨,便将程婉的石泉剑拨开在一旁,“铮嗡嗡”地响着。
程婉一阵惊愕,抬眼望去,竟看见方才中毒倒下的李清幽,此时此刻正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可能!?你应该早就死了才对!我明明在酒里下了毒,你不可能还活着!”程婉失声叫道。她的声音嘶哑,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她无法理解,毒酒竟然没有奏效,对方怎么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难道是毒药出了问题?还是李清幽有什么特殊的解毒方法?可李清幽从头到尾都没有服用过别的东西,难道他在来之前就笃定自己会喝下毒酒,所以提前服用了解药?
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面对一个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甚至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人,都能算计到这种地步?
程婉的身体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这当然不可能。”洛水喘匀了气,平复了呼吸说道,“但是你要知道,能够下在酒水饭菜里、无色无味的毒药总共也只有三十二种,并且大多数易于化解,其中掺在酒水中的毒物,常用是鸩毒,也就是所谓的‘鹤顶红’,用人参可解……而且李清幽自幼便受过百毒淬炼,耐性极佳,一般的毒物已经很难令他中毒了。”
“鸩毒乃四大至毒之一,仅次于‘断肠’,非人参不可解,可李清幽明明没有服用任何东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程婉仍旧深陷在巨大的震惊当中。
“前几日李清幽得了伤寒,卧病在余氏夫妇家中,余氏夫妇喂李清幽喝过什么,你不会不记得吧?”洛水笑着说道,“萧四和吴六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池老板?”
程婉倒吸一口凉气——参汤……是参汤!
“是参汤。”洛水接着说道,“所以李清幽饮下鸩酒,只是昏睡了一阵,鸩毒被参汤化解,他并没有死去。”
“你一开始也许的确是奔着账簿去的,因为这账簿中记录着曾与魔宫合作过的官、商、江湖客的消息。”洛水缓缓道来,“我猜是在你得知李清幽来了金陵之后,你的计划就变了,所谓的复仇冲昏了你的头脑……若是你真的计划得如此周密的话,我和李清幽也许都已经活不成了。”
“聒噪!”程婉的脸色因为恼怒而涨得通红,她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但闻一声怒喝,她迅速挽起石泉,径直向洛水袭去。
程婉没有预料到的是,李清幽身形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只见李清幽手中弋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下她的攻击,剑与剑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名列十大名剑末席的石泉,在弋鳐之下,仿佛只是一条废铁。
在李清幽手中弋鳐恐怖的威压下,程婉愈发感觉到一股难以抵挡的压力逐渐席卷而来,自己的剑势瞬间土崩瓦解,全然不是对手。
程婉闭上了眼。
死亡不过是颈项边一阵冰凉飞快的感觉,之后永远地沉寂,像是无止境地沉沉睡去。
她并没有死。
李清幽强大的内息已然将程婉整个人冲撞出去,狠狠地拍在床沿,又狼狈地跌落在地。他将弋鳐收入鞘中,望了一眼程婉,又瞥了一眼还躺在地上已经吐得像条死鱼一般的荷珠。
李清幽收走了账簿。
将账簿留在这里固然不妥,但他也不打算交给盛春楼的人,谁知他们又能否信得过。
也许交给王翦之是最好的选择。
洛水抖了抖软剑,上前割开了程婉的咽喉,一时血流不止,很快她便会失去意识,之后就是死亡。
李清幽见状,惊愕地望向洛水。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洛水不满地说道,“你心中有愧,我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