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十五年,七月下旬。
冀北的早晨,天气已经有了些许凉意,微风下,一辆马车迎着朝阳缓缓东行。
车厢内不断传出一阵阵轻语,驾车的张峰则时不时斜眼往里面瞥上一下,而后又骂骂咧咧。
骂得不算脏,无外乎什么:“小爷好歹也是领军大将,怎么现在倒成了个车夫?”
亦或是:“真是暴殄天物,居然用凉地青曲拉车,连带我的宝马也一起受累!”
还有就是:“年纪轻轻,如此沉迷女色,就算日后平定天下成了皇帝,也是个昏君!”
当然,是他自己觉得不脏,而且还是光张嘴不出声的那种,车厢内的二人自然也听不见。
昨夜接风宴,项小满主动与众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项谨听完,心中疑惑算是有了答案,对于徒弟的思虑之深远,除了暗暗感到惊讶之外,依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说了句既然有了主意,那就放手去干。
另外,当他提出带赫连良卿一起前往永安时,想象中的阻挠却并没有出现,甚至连赫连良平都未发一言,似乎众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如此,刚刚返回定安没几天的赫连良平与林如英,便又各自带领「龙骧军」和「凤翥军」,合计四万骑兵南下冀中。而项小满与赫连良卿,则在同一时间赶往永安。至于张峰,自然还是跟在项小满身边,成了随行的车夫。
车厢内,两人相对而坐,赫连良卿脸上的笑容从始至终都没消失过。
她心思细腻,再加上席间林如英的提醒,已经知道项小满答应带她同行,是为了弥补那一段有关“异族”的言论伤害。对此,她也没放在心上,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能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就是欢喜的。
两人聊了一路,渐渐从家长里短聊到此次的军事行动。赫连良卿本就有意为项小满出谋划策,早在其攻打铁勒部前就和他说过,自己有心研读兵书,此时谈及“围魏救赵”的计划,便有了自己的看法。
“四万骑兵围困冀州城,是不是还不够?”她沉吟道,“之前你带领一万铁骑吸引罗不辞的注意,与这次何其相似,不带攻城器械,罗不辞还会上当吗?”
“当然不止四万骑兵。”项小满说道,“我已经派人通知岷洮,让聂云升领两万大军奔赴梁县,同时命周莲溪募集民力,并派出五千兵马一起押送粮草和攻城器械,届时会有十数万之众陈兵冀州城下,罗不辞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里就不得不再多说一句,岷洮的三万驻军,半年前曾在与刘文康所率雍州军的血战中历经生死洗礼,又经昔日镇北将军聂云升的日夜操练,其战力已经有了很大提升。
而镇守兴安郡的主将周莲溪,虽说一直在负责后勤粮草,但其练兵能力与聂云升也不遑多让,派出的五千兵马,也绝不再像刚刚入伍时那般羸弱。
赫连良卿轻轻点头,想了想,又问:“可三原关不是让你烧毁了吗?你还令曹贞开山凿石,将道路彻底封死,他们再去梁县,又如何能快速赶到冀州城?”
“遇山开路,遇水搭桥,能封死就能再打开,再慢也比绕道来得快。”
“唉,那你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哪知道罗不辞的动作那么快?”项小满也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让大哥和姐姐直接带兵驻扎在梁县了,何至于如此奔波,还多耗费不少的粮草!”
战事多变,在这一刻又体现出来,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
赫连良卿看项小满有些颓丧,沉默片刻,突然微微一笑,说道:“没准这台戏唱着唱着,就变成真的了。”
项小满眨了眨眼:“何出此言?”
赫连良卿笑道:“哥哥足智多谋,极通兵略,你说有没有可能,他能在罗不辞回援之前,真就一鼓作气,攻下冀州城?”
“这……”项小满微微一怔,下一刻,便也露出一丝笑意,“那就让咱们拭目以待吧!”
……
马车在两人的闲聊与张峰的不满中继续东行,千二百里的路,走了十几天。
而在这十几天内,不论是岷洮、梁县,还是冀州城内,都是兵甲列列,密布战云……
自罗不辞三原关退兵之后,当日便派出加急快马上书朝廷,自陈其罪,自求处分。
不过数日,朝廷便有旨意下发,圣旨上只写了一句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卿为我大召肱骨,自当勉励之」。
没有苛责,也没有处罚,罗不辞接旨之后,当即下令,调冀东三万黑甲军,九口关外一万五千轻骑同时赶赴五门关,如今七八日过去,各地兵马陆续抵达,五门关外已经有六万大军驻扎。
而冀州城内,罗不辞也已经将城内兵马重新整编完毕,随时准备出征。
可就在出征前夕,刺史府内却迎来了一场有关兵权的争执。
大堂内气氛压抑,罗不辞高坐堂上,直勾勾盯着堂下坐着的刘耿,更是脸色阴沉。
两人已经因为留守城池而争论了小半个时辰,此时,罗不辞再次说道:“刘将军,本将已经不止一次的说过,冀州城不容有失,留你驻守,责任重大!”
他语气冰冷,似是再下最后通牒。
刘耿却仍是毫不退让:“罗刺史,守城之责并非只有末将可以担任,您麾下郭将军、白将军、甚至杜长史、甄司马皆可担此重任,您为何偏偏要将我留下?”
被点到的郭彝、白松平、杜迁、甄怀同时凝视着刘耿,眼神中或有怒意,或有不解,怒的是他胆敢违抗军令,不解的同样是他为何会如此抗拒。
刘耿迎上众人的目光,站了起来,抬起自己那条残废的腿,搭在椅子上,冷笑道:“莫非诸位都看不起刘某,觉得我身有残疾,不堪为将?”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开口,包括罗不辞在内,也只是微微蹙起了眉,盯着刘耿那条腿,不发一言,似有默认之意。
刘耿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色阴云密布,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
他沉默良久,最后似是下了某种决定,冷哼一声,骤然喝道:“刘安!”
身后刘安当即上前,将一份圣旨和锦盒捧到刘耿面前。
刘耿拿出锦盒里的调兵虎符,同时接过圣旨展开,环视一圈众人,而后朗声念道:“着刘耿统御八万新军,赐调兵虎符、令牌,许便宜行事之权……”
他猛地合上圣旨,往前递了出去,凝视罗不辞,咬牙质问,“罗刺史,您不会不知道,「便宜行事」四字是为何意,莫不是想抗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