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松拟
松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战乱来袭,父亲以命相换,托家丁将他送到安全的泉州城。
松拟从未见过的残败景象,一路上体会了遍。
树大招风,成箱的货物自然成了灾民眼中的救命药。
从小服侍他的侍从在一次次对抗灾民保护她的厮杀中丧命。
留下的,皆是陌生面孔。
他们弃了马车、丢了货物,泥泞坎坷,用脚丈量。
从来没受过苦的小少爷脚底全是赶路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直到脚底长成厚厚的茧。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吃苦成了便饭,少了依仗,小少爷慢慢地也学会忍受。
盘缠总有花完的时候。
路上能吃的都被灾民扫空,一行人无奈,杀了唯一的一匹马。
再省吃,半个月的时间,马肉也吃完了。
是夜。
松拟靠在石头上难以入睡,家丁若有若无扫过来目光让他心慌。
他害怕自己也会成为家丁们的口粮。
吃人肉嘛,逃亡的这一个月他见过不少。
莫说他身高体长、将行冠礼的少年,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进了饿惨了的灾民的肚中。
尽管害怕,松拟仍旧不敢离开。
——单凭他无法到达泉州,路上便成了灾民果腹的食物。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
松拟从忐忑的睡梦中惊醒,家丁的争吵响在耳边,炸得他半天回不过神。
“你疯了!”
“良生,这句话你说过太多次了。没错,我饿急了也就疯了!”
镰刀的阴影落在脸上,松拟控制不住的发抖,引起争吵者的注意。
“小少爷醒了呢。”
松拟不知哪来的冷静,他盯着面容瘦削、失了理智的家丁,“杀了我,你们也活不过。留下我,舅舅会收留你们。”
拿着镰刀的家丁顿了顿,似乎被说动,可下一瞬,拿着镰刀的手又靠近几分。
“小少爷,奴今天不吃您,活不过明天了。”
松拟绝望地闭上眼。
他想逃,可是饿得太久的身体连站起来都费力。
为了早日到达泉州城,家丁告诉他,他们脚程快,多吃一点,有力气背着松拟走。
除了润过喉咙的露水,松拟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点东西。
翌日,从彻骨的寒冷中醒来,松拟慢慢睁开眼,只觉额头昏沉。
他正在被抬着往前走。
昏昏沉沉中,松拟又睡了过去。
那日后,他再没彻底清醒过,日日在昏沉和疼痛中度过。
他生病了。
他正在被吃。
他们没再往南走,他们停留在盐城。
这里民生尚且安定。
不过七日,战火蔓延,盐城沦陷。
那时松拟全身的肉只剩一半。
他听见家丁说要去泉州城投靠舅舅。
“小少爷这副模样,去泉州城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到了泉州城,将小少爷的尸体抬到参军面前,顶多治我们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劝说的人沉默了。
松拟想笑,笑吃人的家丁怎么天真起来。
连主子都护不住,哪还有脸活呢?
松拟用力地咳嗽起来,肺中虚热,烧得他头昏脑胀。
他庆幸,疫病烧得他睁不开眼,否则看到这副残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还好看不到,否则他强撑着想要见到仇人死去的那口气怕是要泄了。
距泉州城越发近了。
干枯的树枝顶着伤口,痛得松拟感官失调,几乎麻木。
麻布绑着枯树枝被填到体内,充当四肢。
小腿、大腿、手臂、胸腹,失去的皮肉被枯树枝和草皮替代。
血液浸透灰褐色的枯草,一抹绿意若隐若现。
松拟又笑了。
他的血肉既能养人,还能培草。
骨架被填充,紧贴着骨头的衣服撑起来。
肉眼看过去,若不掀开来看,毫不怀疑是一具死得完整的身体。
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散得不成样子。
松拟死了。
吃过染着疫病的松拟的家丁也死了。
枯草依旧依靠血液而活。
它不是人,自然的生存中,它只知道掠夺。
不知道哪天,也许是春天,枯草焕绿意,败枝发新芽。
松拟坐在新芽旁的土堆上捧着脸细细观察,行人匆匆的脚步时不时穿过身体。
直到他的手指能触摸到自身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