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却发觉完全没法用语言形容那惊鸿一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感觉,还差了一点点。”
陆尘音问:“差哪了?”
我仔细想了想,道:“或许是心境?”
陆尘音笑了起来,道:“太虚流转启玄关,万物浮沉共一寰。青牛角挑星辰动,社稷心同草木寒。无为始觉乾坤窄,有念方知宇宙宽。烽火炊烟皆道炁,天机原在掌纹间。”
我一时心有所感,想得入了神,怔在原地。
恍惚间不知想了多久,突觉眼前光芒大作,抬眼望去,却见远天处半轮赤金被海平线咬住,挣扎着吐出熔金般的光焰,驱散了沉积的夜色。
初升晨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帷,霞光染红半天,云海翻涌如太极图中阴阳二炁流转,托着日轮步步登天。
一群白鸥自红日前方掠过,在明与暗、光与影的交替中画出了一道天然的轨迹。
海面上无数暗涌的浪头前赴后继地撞碎在礁石上,却在溃散的瞬间迸作万千金箔,把褪色的潮水染成流动的琥珀。
旧浪未平,新浪已生,看似支离破碎的水花,转瞬又化作新潮的筋骨。
天亮了。
我伸手自一抹晨光中穿过,光柱中浮尘与朝露在掌间随风旋舞,宛如星辰运转。
这朝露,昨夜还是沧海的呼吸;此刻灼目的骄阳,明朝又将沉入归墟。
这永不停息的轮回里,哪有什么真正的消亡?不过是从阳鱼的眼窝游进阴鱼的腹腔。
“道无形,乾坤运转方知有。心不灭,生死轮回皆是空。”
我喃喃出声,缓缓合拢五指,抓住了飞舞的尘埃与朝露。
我知道这一点差在哪里了。
不急,还有时间。
陆尘音已经不在山上了。
我坐到她之前坐的石头上,抱膝昂首,凝视朝阳,看着它一点点的拔出海面,最终绽放出完全的光与热,胸中一口气也跟着变得灼热起来。
袖中斩心剑轻轻跳动,发出一声清越鸣响。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那一口气出唇既化为一缕长长的白箭,远远射出去,直到十余米外方才消散。
“这一嗓子挺有劲儿的。”
陆尘音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没穿道袍,换回了白t恤牛仔裤,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手中拎着个袋子,还在冒着腾腾香气。
我跳下石头,郑重地向她施了一礼,道:“多谢师姐的良苦用心。”
陆尘音笑道:“呦,你这神通变厉害啦,知道这车仔面是我特意绕了个远道跑去铜锣湾新记给你买的,全港味儿最正。来趁热吃,这些街头的小食,就得趁热吃味儿才地道,要是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哎,你别说什么修行有成断绝六欲享受了,再说跟我说这废话,我可打你啦。”
我接过袋子,道:“那是修行刚迈过关口的时候,自然需要断绝诸般外考,一心修行问道,可如今我已经再上一层楼,自然就不需要再守这个,可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了。”
陆尘音翻了个白眼,道:“有道是骗人先骗己,你这时时刻刻都不忘这一条。哎,师弟,你给我个实底,你这嘴里到底有句话真没有?”
我说:“总还是有的,比如刚才我说的,就是实打实的真话。”
陆尘音啧了一声,道:“你不去做职业老千实在是可惜了。”
我说:“千门手段,我都精通,以后真要道士做不成,我就去做老千赚营生,一百零八道千局逐个用一遍,下半辈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陆尘音说:“你就不用想点正道走?比如说,真要做不成道士,就改当和尚,承包个寺庙,就凭你这本事,光跟人讲经论禅,就能把一地土财主的裤衩子都给骗光了。”
我说:“我进京城的时候,看到仁波切非常吃香,真要做和尚,肯定不会承包寺庙挣那点死钱,必须得进京做仁波切,随便开个讲堂,传几个徒弟,再分派点仁波切身份出去,一年就能挣出下半辈子的钱来。”
陆尘音却板起脸说:“不准做仁波切,其他随便。敢做仁波切,我把你切了。”
我说:“好,好,不做仁波切。吃面,吃面!”
坐回石头上,就着热乎劲,捞了面条便吃。
陆尘音坐到石头另一边,说:“刚才我去见了个人,把师傅过世的消息告诉他了。你猜他问我什么?”
我说:“我没见过这人,说不准,没法猜。”
陆尘音翻了个白眼,道:“你这人不仅铁石心肠,而且还挺没劲的,要是能说得准,那还能叫猜吗?”
我想了想,便说:“他是不是劝你别学道经了?”
陆尘音一挑眉头,斜眼瞧着我,“小瞧你了,你这是能掐会算啊。”
我说:“算命风水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别人对我讲过的话,我都会记得。我听赵开来说过,那人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陆尘音笑了起来,道:“他问我要不要去上大学?”
我反问:“就这一句?”
陆尘音道:“他还说了老多呢,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告诉他上学读书我肯定是读不进去的,当年师傅送我去山下小学去念书,我一周逃课五天,她揍我,我也要逃课,反正我就是不想念书。后来她打不服我,就不强迫我去念书了,把我留在身边自己教。”
我问:“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陆尘音道:“他就叹气啊,说其实师傅也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所有的江湖把戏都是骗人的障眼法,也是师傅告诉他的。然后又讲了些跟师傅认识的事情,其实……他跟师傅不是很熟。最后,他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说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打这个电话找他。给你吧,这可是真正好用的通天关系。”
她说着摸出张小卡片递给我。
我说:“给我干什么?我跑江湖的,没机会求到他,真需要求到他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捞我。”
陆尘音笑了笑,将卡片撕碎,抛向空中,道:“我也不需要。高天观,从今往后,就只是个普通的道家门派,再与庙堂无涉了。”
属于黄玄然的时代正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