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睿跪得极稳极沉,似双腿焊死在地面上。
满堂宾客自也惊眸无措,在不知发生何事前,不免阵阵恐慌。
聂雨萱的眸中似有泪,柔情似水的眼泪也在泛起着晶莹。
她的身体已僵硬,却还是跪身而下,朝沈安若连连叩首。
人们常说女人无情甚至狠辣,但谁也无法否认她们内心真实存在的情感。
女人在情感泛滥时,真会感性到极致;女人在心死无感时,也真会头也不回。
有人说,女人大多没什么底线和原则,纵使对她再好,也抵不过她们心之所向。
于她们而言,没有对错;一旦喜欢上了,纵使对方是个恶人,她们也会飞蛾扑火。
何况,齐麟并非是什么恶人,他无条件地捧红了聂雨萱,却又走得那般匆忙。
这匆忙,多少显得有些冷酷和不近人情,以至于聂雨萱想要报答都毫无门路。
无门路,似也成了绝路。
——女人报答男人的方式本就不多,若仅有的方式都无处施展,又将是怎样的绝望...
聂雨萱曾因此恨过齐麟,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只因匆忙离去也意味着一种嫌弃。
她自感不比柳霖霖差,无论是样貌还是柔情蜜意。
齐麟既招惹了她,也就代表着一种认可,最后又凭什么选择不告而别?
——女人一旦想赢,且还是细节上的赢,那定也会生出嫉恨和不甘。
然,当她得知齐麟的死讯后,深藏在心底的嫉恨与不甘又瞬间无了意义。
这就好比人会在某一刻突然释然,不需要什么大道理,也无需劝解和所谓的答案,就是能一瞬放下、从此不提。
而,放下后,又只剩下了感激和感念,感激与感念会形成新的执念,最终也会成为人生的遗憾。
现下,聂雨萱的心中就覆满了遗憾,这也是她如今敬重沈安若的原因。
——是的,沈安若极有可能成为她的新靠山,但,她并不想以弱者的视角去看待沈安若,反倒怜惜起了沈安若。
——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的确值得怜惜。齐麟曾有多惊才绝艳、举世无双,那就有多值得她去怜惜。
——她甚至会自我代入,假如齐麟是她的王,她也断不会独自活下去。
女人只要有了代入感,并闭合双眼去实打实地感受着一种处境时,必会陶醉于虚幻,无法自拔。
聂雨萱虽没机会当面感谢齐麟,可沈安若就在她的眼前,她完全可以将对齐麟的情愫转嫁到沈安若身上,并去由衷祝福沈安若能够安好无忧。
沈安若没有注意到聂雨萱的举动,这细微的举动却也难逃柳霖霖的双眼。
柳霖霖有那么一刻微怔,却也极快收眸,并对沈安若提醒道:“阿睿很少这般慌乱,定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安若,我们还是下楼一趟吧。”
本就紧锁柳眉的沈安若微微点头,便也朝楼下走去。
在这个过程中,满堂宾客也陆续跪了下来,他们所跪的自然也是沈安若,但,使他们下跪的却又是赵瑾睿。
赵瑾睿作为出了名的景都纨绔,自也代表着一种身份和权威。
此刻,赵瑾睿有多严肃,整座酒楼的气氛就会有多压抑。
所谓不怒自威,也通常是指一种氛围和气场。
没有人甘愿做个傻子,单是瞧一瞧赵瑾睿的态度,就已然是种指领。
“阿睿,究竟发生了何事?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
赵瑾睿刚被沈安若扶起,又连忙退身而拜,“亲王妃,圣上已册封您为:靖朔郡王。虽明面上位列一等,实则已是超品。从今以后,您也是名副其实的北疆之主,听调不听宣,只在圣上之下。”
他的言语有些发颤,他的双臂更在发颤,以至于他拱向前方的手也成了不停摇晃祈祷的姿态,满是畏惧和惊惶。
他本不该如此,沈安若是他的大嫂,亦是他的“女大哥”;他大概也是除齐麟外最熟知沈安若的人,可他却在用肢体动作与沈安若拉开着距离,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阿睿,本妃怎就成了靖朔郡王了?本妃并未接到圣旨,也没面见过陛下呀...”
“郡王有所不知,圣上册封您为靖朔郡王一事,原本是要昭告天下的。可事出有因,怕是来不及了,还请郡王先接下圣上的口谕。”
“口谕”两字一出,沈安若当即俯身拜姿,柳霖霖也连忙跪身在地。
赵瑾睿见状,缓缓直身,“传圣上口谕:镇北王妃沈安若征讨遏摩国有功,现册封为“靖朔郡王”,仅在朕一人之下也。朕本该为靖朔郡王设宴庆功,但,近日景都城内多名贵女无故失踪,只能麻烦靖朔郡王彻查此案了。”
沈安若听后,柳眉已皱得更紧,没等她直身,赵瑾睿便忙将她拉至一侧,又小声道:“我知郡王您多有疑虑,可此案非同小可。按道理说,此案本该交由大理寺、刑部或御史台查办,但,恰又是这三处的官员家眷受害最多,所以就...”
沈安若,道:“陛下的意思是...此案极有可能动摇国本,危及皇权?”
赵瑾睿脸色沉重,多有深思,“此案的来龙去脉我倒也知晓些,可自大襄朝建立以来,还没出现过这等大案。此案诡异就诡异在,失踪的全是朝中重臣的女儿或妻妾...”
“圣上多少有些担忧,这些重臣会因骨肉和妻妾的性命被人胁迫,做出些危害大襄社稷的事儿...故,才想到了郡王您...”
他突得一叹,又接着说:“如果大哥尚在就好了,大哥也定会为二哥分忧的。我并不好奇圣上会有此决断,大嫂您也全当是替大哥查案吧。”
“可,本妃并不懂查案呀...”沈安若回复的很急切,且满脸焦虑,“再则,本妃身边也无可用之人啊...倘若,十八女将中的孤露在,也能起到些作用,可现下...”
柳霖霖悄然欠身,小声喃喃道:“看来,此案颇为棘手,否则圣上也断不会想到齐麟。让安若办理此案,不就是习惯了将大麻烦推给齐麟嘛...你们三兄弟打小就是这样,总喜欢将最难之事推给齐麟,怪不得齐麟能成为你们的大哥...”
沈安若一脸难为地看了一眼柳霖霖,“可眼下...我根本就找不到齐麟呀...”
赵瑾睿突得眸光发亮,颤声道:“找不到...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大哥不是...不是死了吗?”
柳霖霖连忙瞪了一眼沈安若,随之一个跨步拽住了赵瑾睿的臂膀,“阿睿,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此案的文书和证词在何处?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先了解清楚整件事的始末...”
赵瑾睿眸光空洞,他大概还没从沈安若的言语中缓过神来,良久后他才眨眼道:“先随我到刑部吧...案底都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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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燥,风不冷,似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却迟迟未有动静。
夜幕下的“云阙阁”毫不逊色“锦绣楼”,近几年更有赶超之势。
其花魁谢好早已接替柳霖霖成为景都第一绝艳,她那奔放的舞姿和透亮的舞衣不知迷倒了多少商贾、富少。
从前,常吃花酒的客人们大概是习惯了柳霖霖的含蓄和高不可攀,如今谢好剑走偏锋,大胆撩拨,全身上下似也透着一种肆无忌惮,宾客自然欢喜,各个心儿荡漾。
可,越是肆无忌惮的女人,偏偏又越让人得不到。
得不到也就算了,还每每让人心痒痒,简直是欲罢不能。
就在沈安若等人快马加鞭赶往刑部之时,谢好也在腰间别上了一柄镶着红宝石的波斯弯刀。
脂粉足够香甜,刀也足够贵重,人更是世间尤物。
这柄刀应会卖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价格,因为男人都喜欢刀,也因为这刀是谢好腰间的刀。
谢好已在对镜恬笑,凤仙花汁也正沿着她的小指滴在妆台上,“这刀应该能值三千两吧...”
她说罢,不自觉地歪了歪眸光,铜镜中瞬间又多出一人的身影,这身影纤细且薄弱,只在举手投足间便尽显妩媚,全身都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柔。
铜镜中的那人没有开口说话,他似也不屑回复谢好的话。
突然,谢好发出一阵娇笑,比檐角铜铃更清脆,比“云阙阁”的“云上仙”更醉人。
“你猜...昨夜赵炳炎都对我说了什么?”这次,她没再期待镜中人回复,而是持续娇笑着,如铜铃般的笑似也成了一段乐章,使人全身酥麻的乐章,“他要我跟他走,并承诺要用府上一半金银为我赎身...”
“我只觉这姓赵的可笑至极,还真有点不知深浅了。今夜,我打算将腰间的这柄波斯弯刀卖出一个好价钱,而我方才所说的三千两也不是雪花银,而是金元宝...”
“三千两黄金...怕是他全部身家性命加起来都还不值一千两吧...”
她见镜中人仍不作答,索性又继续道:“有时呢,价钱还是明确些好,省得一些人怀中只揣一沓银票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日日像只苍蝇般在人家眼前乱晃,他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三千两黄金...你还真敢要。就连那“锦绣楼”在最鼎盛时,一夜之间也断然赚不了一千两黄金...”镜中人阴沉着声音,似带着讥诮,“要我说,不知天高地厚的应该是你才对。”
谢好猛地收敛笑意,努嘴恨恨道:“你是觉得我不值三千两黄金?还是觉得我不如当年的柳霖霖?”
她当然要问,当女人只想赢时,就会想尽办法去证明。
她既已问出,就一定想要得到肯定。
可,素棠又怎会去肯定一个女人呢?
——对于身体有残缺,面对女人便会深感屈辱的素棠来说,自然也不屑于照顾女人的脸面。
——没错,镜中人就是素棠,能在谢好房中的也只能是素棠。
“你不觉得这问题很愚蠢吗?你尚在风月中沉沦,而柳霖霖却早已突破了禁锢,当真能比呢?”素棠居然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不仅没有为谢好留下颜面,还直接将谢好拉回了现实,“这些年,阁中已不止百位姑娘对我哭诉过想要离开这里了,而你本有很多机会逃离,我也从未要求你留下,你却如何都不愿走...”
“起初,我以为你是为我留下的,我自感无法给予你想要的,故才将自己残缺一事如实相告;没曾想,你依旧不愿离去...我自是不会相信你我之间有什么深厚的情义,我更不会去信一个女人。直到今时今日,你于我而言也成了一种威胁,且还是致命的威胁!”
“威胁?”谢好震身哼笑,“如我这般的女子,又要如何威胁到你?你是权势滔天的素棠大人,就连朝中的左右丞相都要对你毕恭毕敬,怕是素棠大人着实高看了我谢好...”
“高看?你若无毒,我又怎会高看?”素棠,说,“你怕是早已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却压根不知你想要什么!如果我能给,也可当作是一场交易;可我不知如何给,自也抓不住你的软肋。”
他慢慢靠近着谢好,脸色越发阴冷,再开口时其声已如冰霜,“无软肋的人,又要我如何安心?”
谢好赫然站起,昂首间似有拼死一搏的气势,但,她很快便柔和了下来,她本就是个柔弱的女人,她也擅长以柔弱示人。
她很快笑出了声来,不是娇笑,也不是盈笑,而是一种万般无力的柔笑。
若换成其他男人,绝抵抗不了她这般柔笑,因为这柔笑除了凄凉外,还有一种妥协和求饶的意味,“你就全当我想有个家吧...”
素棠,冷冷道:“家?你现下所拥有的财富足可买下上百个“家”!若你只喜欢这“云阙阁”,我也完全可以让给你!”
谢好缓缓抬眸,一动不动地凝住着素棠,她的眸中有几分怨恨,却又有几分痴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一字一字说道:“素棠大人大概是永远不会懂...一个女人想要的“家”,到底是怎样的家了...”
她每一字都说的很用力,就仿佛要将每一字都深烙在心上一般。
不过,在她声落后,又好似一瞬释然了,极其自然地转身,也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梳理着妆容。
素棠却不依不饶,从后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随之慢慢俯身,直到铜镜中再次出现两人的面容,才开口说道:“我可以不懂你想要什么,但你今夜却绝不能给我添乱!”
他的话语如冰锥般刺痛着谢好的心,谢好本以为冰锥会进一步扎透心房,却不想反倒迎来了一声缓叹。
素棠一声缓叹后,也彻底将脸颊贴在了谢好的侧脸上,“圣上就要来了...自打齐麟死后,圣上便就再也没唤过我“大哥”了...”
“有时,我还真搞不懂这位皇帝陛下...齐麟活着时,他不愿见,也不肯见,反倒一口口地叫我为“大哥”,怕是他想将我当成齐麟的替身吧...不过,说起做大哥,我的确要比齐麟更容易亲近;只是,使我不明白的是...如今齐麟已死,按理说我也该成为他口中名副其实的大哥了,可他却不愿再唤了...”
“不愿唤,便不唤吧...我也完全可以当做是小孩子不愿再玩同一种游戏了,但,近日我却从他眼中看到了厌弃!陛下居然对我生出了厌弃!那也是在面对我时,才会展露出的厌弃!”
他缓缓直身,不禁歪斜着脖颈,“陛下不该厌弃我,毕竟我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慢慢闭合着双眼,眼皮却在不停地颤动着,“我不愿承认自己只是齐麟的替身...我是素棠,有血有肉会呼吸的素棠,他又怎能视我于无物,只将我当成另一人呢?!”
没等谢好过多反应,他又骤然合拢手指,紧紧抓住了谢好的肩膀,他在不断用力,谢好也越发痛苦了起来,“我不信一个活人取代不了一个死人!活人胜不过死人的魔咒,在我这儿也压根不该存在!我也绝不允许!”
他一瞬张臂,放开谢好,睁眸昂首间似也舒缓出了一口气,可即便透出了一口气也断然无法抚平他内心的落差和不甘...
但,他却再也不想让谢好看到他心中的痛,于是他走了出去,走出了谢好的房间。
期间,他多次变换神态,似想平复下心绪,终是狠厉甩门,面露狰狞...
杏色锦帕在妆台上静躺,余香未尽,又添芬芳。
谢好含泪捏起锦帕,清唱起了锦帕上的词句,“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然,锦帕上除了《相思令·吴山青》外,还写着另一首词的下半阙,可这半阙却又只有“人间别久不成悲”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