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河水像是张开了深渊巨口,要将人吞没,泪珠子还没等落下就被雨水冲刷个干净。
江心月双手拼命的拽住树枝,想仰着头求救,可嘶哑的声音很快就被雨声淹没。
和天地相比,人就像浮游一栗。
强劲的水流拖拽着后腿,几乎将她整个人顶的飘起来。
水中除了被冲刷下来的泥石和枯枝,更有被淹死之人的尸身。
因着天色暗沉,初时江心月并未看清是什么东西。
直到第二回肩头又被撞到的时候,她用手摸了摸。
冰凉刺骨,却又柔软异常。
意识到是什么时,江心月先是一愣,接着彻底崩溃了。
四周安静的让人无望,不会有人来救她,更不会有人能活着离开。
她又呛了口水,意识有些模糊时,竟想到了朝露寺满殿的神佛。端的悲天悯人,却眼睁睁的看着众生在炼狱挣扎。
还真是讽刺。
受伤的右手已经肿了起来,想抓紧湿滑的树枝变得越发艰难。就在她以为会死的时候,耳边忽然有人轻声唤了句:“阿圆。”
轻如棉絮,散在风里。
江心月精神狠狠一震,仓皇无比的探出手去。
好在她这回再没碰到任何可怖的东西,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了。
“阿圆。”徐行简又唤了声。
听到他这个时候如此唤自己,江心月只觉心中绞痛。喉咙里发出一声幼兽般的悲鸣,却咬着牙将他的手抓的更紧。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想去看徐行简的模样,可杂乱无章的枝叶却阻拦了她的视线。
想到他腰间的伤口,心中刚生起的一点喜悦又被更大的恐慌所替代。
江心月用力咬了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了血腥气,才让声音勉强变的镇定:“我,没受伤……你可好?”
“我也没事,还能撑一撑。”徐行简轻轻抽了口气,抓着她的手抖了一下:“阿圆,你……别怕。”
“我不怕的,我不怕。”江心月想哭,又将泪给憋回去。
她不知道徐行简到底如何了,那么深的伤口泡在水里,人哪能活命。
可他握着她的手那么有力,该是自己的包扎起了作用罢。
她没办法了,只能这样想。
阿圆是她的小字,求的是圆满之意。已经许久没人这样唤过她了。
想到陆云青临死之时说的话,江心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些怨恨与生死相比早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一生循规蹈矩,从未顺着自己的心意做过出格的事情。
她与徐行简早已各自婚嫁,有些话再说出口已经不合适。
可现在在临死前,她却想放纵一回。
雨势渐歇,天色还是暗沉一片。
山风猎猎,江心月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徐行简,那日你为何没来。”
水面一片安静,若不是还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她几乎要以为徐行简已经送了命。
“都要死了,你也不愿让我做个明白鬼吗?”江心月的声音发了狠:“那个耳坠子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还能为何,自然是自己也去了破庙。
徐行简苦笑了一下,他自幼便知道江心月看着温娴静其实性子执拗。今日若不答了她,怕是到阴曹地府去了也不罢休。
可事实太过不堪,又该如何开口。
徐行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眼前阵阵发黑。昏沉间,像是又看见了那个冲着他瞪眼的小姑娘。
罢了,罢了,本是孽缘,何苦还困着她呢。
“那日我本想带你走,可阿青却来了徐府。祖母让我与她喝了碗汤,却偷偷在那汤里下了药。”
“你……在庙里等着的时候,我正与阿青睡在榻上……”
“够了!别说了!”
强忍的眼泪夺目而出,江心月狼狈的别过头,却仍旧听到徐行简低低说了句:“我对不起你。”
这声道歉迟了如此之久,却又来的及时。
江心月得了结果,初时有些难受,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徐行简自幼习武,若不是真的动情,岂连一个女子都推不开。
那碗汤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等你三年,破庙一晚。皆是我甘愿,何来对不起一说。”
江心月心中一轻,嘴角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现在要与你死在一起,我却是有些不愿意。”
“你不会死的,阿圆。”徐行简像是被呛到一般,突然咳嗽了起来。
“你看看,谁来救你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身影快速逼近。
也就在这个时候,撑了许久的树枝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之音。
江心月脑子像被重锤敲了一记,惊恐万状的侧着身子想往徐行简的位置去。
却不想他将握着的手指一根根的松开了。
“徐行简?!”江心月睚眦欲裂,本就要脱力的手更加死死的抓住徐行简的手腕。
可她手上的力道哪里比得过水流的冲击。撕裂之痛,差点让她松了手。
徐行简咳的越发厉害,几乎要将心肺给吐出来。
“松手,阿圆。”
“你再撑一撑,我们都能活……”
“够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虚弱了许多,带着深深的疲惫:“幼时你便逼我,逼我读书,逼我做不愿之事。我躲了你这么些年,难道就不能顺心一回?阿青还在等我,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江心月泪流满面,痛苦焦急紧紧咬着她的神经,右手已经失了知觉。还能坚持着不放手,只不过是心头的一口气还没散罢了。
“你又骗我。”
“这回不曾骗你。”
“若有来世,别找我了。”
“咔擦”一声,树枝彻底断成两截,江心月还来不及惨叫,就被汹涌的河水彻底淹过头顶。
冰冷的河水让人睁不开眼,江心月闭着眼睛满心绝望。危急关头,下沉的身子却突然被人狠狠托了一把。顺着力道,短暂的浮出了水面。
谢宴辞也终于赶到,紧紧的抓住了她。
雨彻底停了。
江心月呜咽一声。再抬头时,水面已恢复平静,再没有徐行简的身影。
谢宴辞分别,谢旪就带着姜稚与江莲音往回走。
好在马车最后才驶出的朝露寺,回程之路没有来时那般远。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陡峭的山路终于平坦了一些。抬头朝着山顶看去,能看到朝露寺里的灯火。
姜稚扶着路旁的一棵松树歇息了片刻,开口让谢旪回到谢宴辞的身边。
初时他还不愿,直到姜稚说出谢宴辞胸口箭伤未愈后才勉强答应下来。
临走之时,留下了腰间佩剑。
江莲音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靠着一棵树喘息。见姜稚像模像样的将剑挂在腰际不由的嗤笑了一声:“鸡都不曾杀一只拿着剑何用,难道你真有胆子用它杀人不成?”
“不杀人,吓吓人也是好的。”姜稚头也没抬,将剑鞘上的束带在腰际打了个死扣。
江莲音养在闺中,平日里被精心护着,怕是没见过什么恶事。
这场天灾来的突然,应该有不少人丢了性命。
整个随行队伍里,宫里那几位与大臣的马车在前,女眷在后。而那洪流恰恰将整个队伍从中间劈开。
受难的多是些妇孺幼子。
主子们一死,便只剩下伺候的下人。下人里除了丫鬟婆子还有侍从小厮。这些人就算活着回府,也难逃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
人在走到穷途时,自然会滋生许多恶念。
姜稚不怕婆子丫鬟,就怕那些生了异心,孔武有力的男人。
而这把剑,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
这一歇,跟上来的人便多了起来。
有些夫人贵女运道好些的躲过一劫,被奴仆簇拥着,早已没了平日里的颐气指使,有的只是满脸的恐惧。
神色麻木抱着稚子尸体的妇人,满身泥水绣鞋都跑丢了的贵女。
但很多的却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分散开,神色阴鸷侍从打扮之人。
姜稚心下微沉,伸手将瘫成烂泥的江莲音拽了起来,催促道:“快走!”
“我脚疼。”姜莲音只觉脚底钻心般的疼痛,用袖子抹了脸上的雨水。又不顾脏污的坐在树下的青石上,想脱鞋查看一番。
她出府一向坐着软轿,何曾遭过这么大的罪。
能撑到这个时候已是不易,现在这么一歇自然不愿再继续赶路。只想着在树下躲上一阵,等宴王找到了长姐再上山去,或是寺里的僧人得了信派人来救自己。
却不曾留意,身后已经有人渐渐靠近。
姜稚看得清楚,在那人离了几步远时,毫无犹豫的将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
江莲音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张嘴想训斥。眼尾的余光却突然扫到不远处的黑影,险些吓的魂飞魄散。不由怒道:“你是什么人?!”
听到江莲音的声音,黑影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拱了拱手:“小的乃太中大夫家的府卫,见过江姑娘。”
“你认得我?”有人在前,江莲音有些不好意思,又偷偷将刚脱的绣鞋穿上。
“是,江姑娘来府上时,曾替小的求过情。”府卫语气不再冰冷起来:“若不是姑娘美言,小的怕是要被六姑娘打断腿。”
江莲音被勾起回忆,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桩旧事。
那时她去太中大夫府中赴宴,正撞上一个府卫将放置在地上的琉璃塔打碎,而那琉璃塔恰好是太中大夫幼女的心爱之物。六姑娘性子刁蛮吵着嚷着要让府卫付出代价,江莲音见那府卫实在可怜,便出言劝了一句。
她就算是庶女也是丞相府上的人,六姑娘再如何蛮横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便将仗刑改为了罚月银。
如今被府卫提起,江莲音便问了一句:“今日宋六姑娘也来了朝露寺?”
她只是顺嘴一提,府卫却沉默下来。
江莲音见他模样,还以为六姑娘已经落水遭难,不免有些愧疚。
正想着如何安慰,府卫突然说道:“江姑娘若要进寺就快一些,万不能在路上耽搁。若是可以,最好与带着下人仆从的夫人同行。”
说罢,身形一晃进了林子。
“他的腿——”江莲音微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离得近,她清楚的看到府卫的左腿一瘸一拐和常人不同。
姜稚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也不知该不该说她的运道好。
“他的腿应该在你走后不久,就被人打断了。”姜稚欲言又止。
那府卫恩怨分明,他嘴里的六姑娘,就算没落水,怕也凶多吉少了。
“他刚才说的是何意。”江莲音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先离开这里再说。”姜稚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将剑明晃晃的拿在手上并未入鞘。
江莲音受了感染,脸上也浮现了几丝惊惶之色。
她这回不再多说什么,紧紧的跟在姜稚的身后。
在经过一处石亭时,一道凄厉的惨叫从亭中传了出来。
江莲音的脸一下子变的惨白,她愕然的看着姜稚,终于明白了什么。
亭子里的惨叫一直断断续续,随着两道人影从石亭出来才戛然而止。
姜稚蹲在草丛中一直捂着江莲音的嘴,她未曾泄出一丝声音,却有水珠接连不断的落下。
直到那两人走远,姜稚才松了手。
江莲音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些人为何……”
“你还不明白么,主子死了,做奴才的回府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拼上一把。想活的,趁乱抢些银子再寻了机会下山跑出京去。就算有人查起,最后也会以淹死结案。”
“想死的,便在死前也要拉人垫背。这山中皆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又哪是那些饿狼的对手。”
“落了单的下场,便和那亭中女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