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章 弄堂的明天会是哪能一副腔调
作者:沈东生
1、
又是一个礼拜天,虽然是礼拜天,按研究所里的常理,今早还是不休息。
这一腔,研究所里为了迎接新材料的诞生,真是天天忙得臭要死,忙得最好连脚也抬起来一道派用场了,根本没有礼拜天,有辰光,干脆夜里厢也回不了屋里,就是一个加班接着一个加班,不要讲弄堂的人长远不看见张老师伊人了,连张老师也快要不认得自家这个屋里了。
今早,张老师请假了,宝宝跟伊约好,一道去医院接张家诚出院……
张家诚尽管是妇产科医生,对伊毛病的估量还是蛮准确的,伊的毛病虽然并不是像伊讲的进了医院也是等死,也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侬想想看,张家诚的身体就像一部机器,当年被汽车狠性命一撞,零件被撞成了七零八落,散了伙,是医生硬劲拼装了回来,还了张家诚一条性命,总算又活了几年,经过几年的磨损,张家诚拼装起来的机器又不灵了。这趟,又是动了手术,浑身插满了管子,关进了“IcU”病房,苦头也是吃足,照医院里的讲法,张家诚已经到阎王殿的大门口兜了一圈,是被几个技艺高明的医生硬生生拉回到了阳间,
张家诚被医生整整救治了个把月,这个把个月里厢,不要讲张老师和宝宝没有看到过张家诚,就连李莺莺也没有资格见到张家诚。现在,张家诚算是告别了死神,又活过来了,张家诚可以出医院了,一条命拾了回来,等于重生。
一个人有几次重生?!张家诚出医院也就成了李莺莺人生的一件大事体,也成了宝宝和张老师的一件大事体,当然要隆重地接张家诚回屋里,隆重地庆生。
今早,张老师觉着接张家诚出医院的事体实在不能错过,张老师跟实验小组的同事打了招呼,让他们先忙着,伊咬咬牙齿,请了假,把手头的工作暂且转交待给了同事,伊明早要走开一天。结果,讲是请了假,当夜还是忙到三更半夜,才离开研究所。
回了屋里,一进屋里的大门,浴不汰,灯不开,和衣倒头就困。啥人想到,这一夜天,梦里梦外都是张家诚,看到奇迹出现了,张家诚不瘫了,会走路了……梦里厢一个劲地为张家诚庆幸,为李莺莺庆幸,也为宝宝庆幸……
一夜天的梦,弄得张老师一夜天没有困着实,平心而讲,张老师就是写论文,搞实验也不会如此闹心。心里有事体,天还没有亮,就早早醒了过来,困不着了,摸过夜壶箱上头的手表看看,辰光有点早,还想赖一歇眠床,想不到,一睁开眼睛看到有人在张老师屋里的窗门口外头探头探脑,甚至还有人贴着张老师屋里的玻璃窗朝屋里厢望进来,眼乌珠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扫过去,扫得张老师先是吓一跳,接下来困意全部跑到爪哇国去了,就再也困不太平了,只好爬了起来。
玻璃窗外头探头探脑的人,已经在门外头候了交关辰光了。这两天,天天有人要寻张老师,无奈看到张老师屋里天天铁将军把门。昨天夜里,偶然间,有人看到长远不见的张老师回屋里了,想叫牢伊,可惜,还没有等到伊走近张老师,连喊一声也来不及,张老师就已经进了屋里,关上门,再也没有声音,连灯也不看见开,大概和衣就困觉了,听说张老师近一腔忙得昏天暗地,就不好意思上前敲门了……
现在,总算看到屋里有人走动了,看清爽在屋里走动的人确实是张老师,而且已经起床了,一阵欣喜,朝弄堂深处叫了一声:“张老师起来了!”
叫喊声在早上头的弄堂里厢飘荡着,传得老远,几乎传遍了整条弄堂,一眨眼功夫,要寻张老师的人都出门了,串联了起来,朝张老师屋里聚集过来,一歇歇功夫,张老师的屋里门口,层层叠叠立满了人,黄伯伯来了,李家婶婶来,宁波女人来了,跷脚女人也来了……反正弄堂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有人来了,把张老师堵牢在了屋里。
一弄堂的人,总算把张老师堵牢了,这趟大概不会轻易放张老师走了。
张老师一开门,人群涌进了张老师屋里,一眨眼功夫,房间里的人已经轧得满满泛泛了。
等到大家讲清了来意,张老师笑了,
原来,弄堂里有一桩老早点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大事体要发生了,讲啥“弄堂要改造”了,消息不晓得从啥辰光传起来的,也不晓得啥地方传出来的。消息却越传越越像真的一样了……
不过,弄堂里的人却是听得一头雾水,没有弄懂啥叫“弄堂改造”。老早点光听到讲过“劳动改造”,“劳动改造”大家当然晓得,是指犯了法的人被送到劳改农场去强迫劳动,在劳动当中转变精神思想,重新做人。至于讲“弄堂也要改造”,弄堂里的人是第一次听到,觉得新鲜,也搞不懂。
本以为,既然搞不懂,也就不想费脑子去搞懂伊了,到辰光,船到桥头自然就会直的。
不过,又有一条消息传进了弄堂里以后,大家不淡定了,因为听到讲“弄堂改造”跟弄堂里的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都有关,不但关系到每一家人家的住房,还关系到每一家人家的钞票分配,还要选代表和政府部门商讨有关事宜。
大家一听,马上觉得,既然有关房子、有关钞票,事体还跟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有关,还要选代表,就不可以马马虎虎对待了,大家都想弄弄清爽其中的来龙去脉,都要弄弄清爽利益哪能争取,住房一平方不能少,钞票当然一钿也不能少。
那么哪能才能弄清爽事体的来龙去脉呢?又哪能争取到房子和钞票呢呢?代表选啥人呢?这对弄堂里的人来讲,是人生第一次,就是比天还要大好几倍的大事体。
弄堂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张老师,张老师是弄堂里最有文化的人,现在又是社会的名人,登过报,领导接见过,见多识广。张老师肯定可以代表大家讲清爽“弄堂改造”是哪能一桩事体,最最重要的是,起码可以讲清爽,“弄堂改造”哪能争取到住房,哪能争取到钞票。这样一来,弄堂里就有交关人都想来寻张老师了。
于是,到张老师屋里来寻张老师的人就多得不得了,弄到后来,来寻张老师的人多到简直可以把张老师屋里门口的一块地踏得凹下去一层了。
近一腔,哪能寻得到张老师?张老师屋里的大门是天天铁将军把守。来寻张老师的人总归是望锁兴叹,不免失望……
张老师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闲话,明白了,大家讲的“弄堂改造”是指政府讲的旧区改造,张老师也听说过了“弄堂改造”的事体,只是工作太忙没有辰光关心这桩事体,现在被大家一提起,也有点心动起来。侬想想看,一个出了名的科学家还住在老弄堂里,老弄堂住了几十年了,看看一弄堂的房子歪歪扭扭,高高低低,破破烂烂,卫生设备也没有,天天拎马桶,倒痰盂,生煤球炉,路是烂泥路,一落雨,就积水,漫进屋里,漫进屋里的水可以满过脚面,天晴了,水退了,房间里还是一房间的霉蒸气,房子小的人家,像黄伯伯屋里,七、八个人住一间小房子,屁股碰屁股,转个身也困难……假使有办法,大家老早想改造了……现在政府出面改造弄堂,也确实是改造改造的辰光到了。
张老师看着一群人期待的目光,就解释讲:“啥叫弄堂改造?大家听说过朝阳新村吧?”
朝阳新村大家当然听得过,当年是一桩多多少大的事体,登过报纸,还编进了戏里厢唱过,有人听戏,还特意跑到朝阳新村去看过,回来讲,房子是苏联人设计的,三层楼房子,房子里有厕所间,不要生煤炉,不要倒马桶了……
张老师:“弄堂改造,就是让大家可以住朝阳新村了。”
大家一听,眼乌珠顿时通通像灯泡一样亮了起来。
张老师讲:“搬场政府还会补贴给大家钞票搬场。”
人群“哄”的一下叫了起来……
2、
李莺莺和宝宝已经先到医院,张家诚也已经被安置到轮椅里,李莺莺帮张家诚膝盖上盖条羊毛毯子,帮伊戴了顶脑子,春天还有点寒意……
张家诚虽然人依旧消瘦,面孔上还是可以看到有血色了,早先,李莺莺买了一碗小馄饨,要喂张家诚吃两只小馄饨,喝几口小馄饨的汤,张家诚不想吃,李莺莺蹲到了张家诚面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调羹,人凑过去,嘴巴贴到张家诚的嘴巴上吻了一下,宝宝看见了,赶紧走开了去,但还是听到李莺莺轻轻地对张家诚讲了一句:“乖!吃一口,才有力道回屋里去。”,张家诚真的乖了,张开了嘴巴,迎向了李莺莺递过来盛馄饨的调羹……
馄饨在张家诚嘴巴里慢慢咀嚼着,眼睛看向李莺莺,晶亮晶亮的……
看起来张家诚确实恢复得蛮好……
宝宝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窗口,看向窗外,窗外是一个花园,春意盎然,绿绿葱葱的花木,生机勃勃,正是开花的季节,各色的花朵盛开着,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宝宝看着看着,眼睛里却有了泪花……宝宝听到李莺莺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概是在告诉宝宝,一切都弄妥帖了,可以回家了。
就是还不看张老师的身影。
张老师确实被弄堂里的人缠牢了,张老师看到大家满面孔的兴奋和幸福,有点不舍得走开了,不舍得走开而会打破大家的兴致,尽着大家问东问西,张老师则又问必答,直到大家都弄明白了,听清爽了,张老师才觉得不得不讲了一声:“有事体要走了。”
黄伯伯恍然大悟,讲:“喔唷,张老师是忙人,耽搁了,耽搁了。”
人群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张老师的屋里。
张老师看到从屋里走出门去的人群,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一种隐隐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想,先前,凌小姐离开了弄堂,宝宝一家门离开了弄堂,三层爷叔也离开了弄堂……假使今后真要到了大家都要搬离弄堂,各奔东西,住好房子去了,虽然是件好事体,却也有交关不舍和难离难分……
张老师匆匆走在曲里拐弯的弄堂里,走着走着,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叫喊声:“凌小姐死了,凌小姐死了……”是肖光棍在边跑边喊。肖光棍自从疯了以后,就是长年累月在弄堂里奔着跑着,不知疲倦的叫着喊着,永远的幽幽,永远的凄凉……听说跷脚女人时常会弄点东西给肖光棍送去……肖光棍也会凑到随便啥人屋里,人家也会弄点东西给伊吃吃……
张老师心里掠过一阵苍凉感,加快了脚步,要逃离肖光棍这一声声的叫喊,要逃离开肖光棍。走出弄堂后,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记,假使真到大家都搬离弄堂以后,肖光棍哪能办?
路上,远远听到了海关的钟声敲响了起来,今早大概是顺风,钟声传得真远,连闸北也能听到海关的钟声了。一听钟声,张老师不淡定,心想,张家诚他们肯定等急了……
等到张老师紧赶慢赶,赶到医院,已经满头大汗了,张家诚,李莺莺,宝宝都等得心焦万分了。
为了表示歉意,张老师上前就要推张家诚坐的轮椅,李莺莺哪能肯放手呢!宝宝朝张老师偷偷使了个眼色,张老师也就不再坚持了。于是李莺莺推着轮椅,张老师和宝宝走在轮椅两边,走出医院走廊的一路上,竟然没有人欢声笑语,也没人说话,一行人都默默的走着……
今早是个特别的日子,宝宝从公司里借了一部小汽车,宝宝和张老师随着李莺莺推着张家诚坐的轮椅一出医院的大门,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宝宝一把抱起张家诚送上了汽车,收好轮椅,一行人都上了车,坐停当,车开了,一路,大家还是默默无语,朝余庆路而去……
到了余庆路,到了张家诚的洋房门口,张老师和宝宝改变了先前的主意,不约而同地说,不进去了,李莺莺哪能肯放张老师和宝宝走呢……
结果,还是没有拗过张老师和宝宝的坚持,张老师和宝宝坚持着要看着李莺莺推着张家诚坐的轮椅走进了洋房的高大宽阔的门楼,看着橡木大门无声地轻轻关上,张老师和宝宝还好一会地站着,看着,好久好久地站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