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又下起了雨,与翟荣出逃的那日一样的瓢泼大雨,不同的是百姓们却愿意停下脚步,对着那黑压压的天多瞧一眼。
不少人想起那一日栖霞山上空的异象,联系起最近一段时间的波澜风云,不由地下了一个草率的结论——天有异象,圣人出世。
读书人谈论多了,圣人之说传得便愈发邪乎。
有说当今官家以仁义治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应是圣人武艺。
也有人说,那位斗淮帮斩翟荣,与江淮官宦势力为敌的巡鉴司大人,一身忠肝义胆,侠骨剑心,或是圣人。
君不见,儒门大儒陆九渊老师公连亚圣信物子舆簪都交给了巡鉴司,即便不是圣人,也当是亚圣传人。
说来说去,百姓们三句不离巡鉴司。他们传得愈是邪乎,愈是关心食盐问题何时才能彻底解决。
咱们这位巡鉴司大人送走了艳群芳花魁凌谣和银雪狮子辛坦夫传人赵飞尘之后,在自己的宅子里躲了几日清闲,除了与百花榜排名第一的第五司命姑娘占些口头便宜,被打得遍体鳞伤外,便是静心修行,稳固境界。
当初在庐州与青衣楼楼主莫如海一战,在王老兵圣的帮助下重塑根骨,打通周身九十九处窍穴后,对不知名的道经体悟更深,使得原本靠冰火玄气与丹药提升上来的境界得到了稳固。
然而随着道行的一日千里,道基里的魔种突破了王老兵圣设下的禁制,《天魔诀》不受控制的自行运转起来,只是短短数日便已到了五重,魔性与道性又有了一较之力。
世人打破头都想要的天魔策,反而成了修行上的祸根,着实让阿四头疼不已。
偏偏不知是哪路的势力,不断派出高手刺杀,弹丸大的宅院被毁得千疮百孔,如同一座废弃已久的破屋似的。
阿四懒得收拾,连番的恶战,杀的人多了,魔性冲关的次数也与日剧增,从原先的一两次到现在四五次,幸好有万佛寺了禅大师相赠的佛珠,在关键时候还能让他的灵台保持一缕清醒的意识,不至于彻底被魔性掌控。
这也迫使阿四生出些许难为情,当日离开栖霞山,还对老秃驴动了杀心,倒是有些不识好了。有朝一日,若还活着,他倒是想去西凉万佛寺走一遭,请老秃驴吃几碗酒。像烧鸡、烧鸭什么的总要带上几只,听说大和尚都是吃素的,吃了一辈子,嘴还不淡出个鸟来。
躲清闲的几日里,阿四强迫自己学了几个大字。第五司命近日教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六字,阿四越琢磨越不对味,艳群芳里那些儒门子弟胡吃海塞,争风吃醋,声色犬马的比比皆是,哪般为天理,那般为人欲?
在阿四的心里,早将儒门那些道德君子狠狠批判了不知多少遍。光喊口号,不作为,逼着老百姓去做,他娘的不是耍流氓嚒,又是什么。
凡事过犹不及。阿四倒是不明白,寺庙里的和尚怎地与儒门厮混到一起了,不吃肉不饮酒就能得见如来了?
这修行路子未免走的也太歪了。
艳群芳没了花魁凌谣,按理说应该冷清不少,可谁叫巡鉴司大人在秦淮河的公法台了做了几件漂亮事,如今这公法台的寻常百姓找大家评理的地方,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读书人在比拼才学,讨论兴国安邦之策的去处。
故而,艳群芳的人气不减反增,杨鸨儿笑得脸都快抽筋的,忙得那水蛇腰都快扭断了。有时候得了片刻闲,叫苦不迭,“劳碌命,苦煞了人”,倒想找“罪魁祸首”理论上一番,却又怕被那小子占了便宜。
雨天催人乏,十里秦淮风月场就像是酒醉初醒的女子,侧卧在秦淮河边,总是有些慵懒,惺忪的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稀疏的人流和河上停着的几艘华丽的画舫宝船,提不起半点精神。
杨鸨儿难得清闲的倚栏杆抽着香草,寥寥青烟缓缓升起,屋檐外的瓢泼暴雨下个不停,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个让她扬眉吐气的女儿,一股感伤之情油然而生。
“那丫头到底不属于这里,倒也是心大,就这么跟一个陌生人走了。不过走出去也好,不挣扎,那还算活着嘛。”
杨鸨儿自我安慰道,脸上却笼罩着一片黯然,苦然一笑,“总不能像我和十娘似的,一辈子困在这个地方。”
暴雨中,一道孤影不急不缓地朝着艳群芳走拉过来,周身不见半点真气,可雨水却自发的隔绝在外,丝毫没有打湿寸缕衣裳。
杨鸨儿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随即的便是喜上眉梢,嘬了一口烟,低语道:“臭小子修为又精进了,他那控水之术莫非便是栖霞山上传下来的手段。”
“鸨儿姐,可在等小爷?”阿四咧嘴坏笑。
“巡鉴司大人难得光临奴家的艳群芳,怎生不敢在此恭候。”杨鸨儿妩媚一笑,整个人几乎要贴了上来,食指在阿四胸前轻轻点了一下。
阿四从杨鸨儿手里的夺下烟锅子,在栏杆上敲了敲,“以前也没见你抽这东西,怎么我回来了,你倒是抽得愈发频繁了,莫不是嫌小爷给你添堵了?”
杨鸨儿咯咯笑道:“哪能呐,大人若是不喜欢,奴家日后不抽了便是。”
“这东西,伤身子,不抽最好。”说着,阿四将烟锅子又还给了杨鸨儿。
杨鸨儿笑靥如花,当着阿四的面,就将烟锅子给折了,随意丢到了雨中。
阿四看了一眼雨中折成三截的烟锅子,对杨鸨儿的身份更加好奇。这烟杆虽不是铜铁玉石一类坚硬材料制作而成,但也是用紫檀木制成的烟杆,对于一个寻常女子而言,想要折断还要费些力气,杨鸨儿却不费吹灰之力,不得不叫人怀疑。
阿四摸索着杨鸨儿柔软的小手,笑着问:“鸨儿姐,我看老鬼馋你身子许久了,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
“去去去,你们一老一少都是一个臭德行,都想占老娘的便宜。”杨鸨儿眉目微微一颤,嗔恼地翻了一个白眼,起身道:“巡鉴司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前来又是找鬼瞎子的吧。”
阿四嘿嘿一笑,跟着站了起来,“那老东西不会还在柳姨娘的床上吧,就他那身子骨,迟早被吸成人干。”
“小没娘心的,便是撒个谎都不愿,老娘的便宜都叫你白占了。”杨鸨儿嗔怪地瞪了阿四一眼,扭动着腰肢,抬腿迈过了门槛。
阿四的目光在杨鸨儿的背影上下扫了一眼,咧嘴笑着跟了上去,一巴掌拍在弹性十足的浑圆上,随后搂着杨鸨儿的腰肢,笑道:“鸨儿姐,你这屁股养的真是又肥又翘,一准能生几个大胖小子。要不是看在你跟我娘亲一般大的年纪,小爷准是要把你娶回家做个田房,给咱家开枝散叶。”
“臭小子,看老娘不撕了你的嘴。”杨鸨儿气急,伸手便要去撕扯阿四的脸颊,却是被阿四一个滑溜的步伐给躲了开来。
“鸨儿姐,小爷我不过实话实说,你生什么气。”阿四回了一嘴,一溜烟便跑去了柳师娘的房间。
“放你个狗臭屁,臭小子,你什么眼神,老娘如花似玉的年纪,做你姐姐还差不多。”杨鸨儿气得跺脚,叉着腰撒了邪火,嘟囔道:老娘看起来真的有那么老吗?
说着,拿出了一面小铜镜照了照,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定是最近忙得累了身子,难怪臭小子……呸,老娘不过比凌谣那丫头长了六七岁而已,怎生能做他娘……真是拿鬼小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柳十娘的房间里传出的缠绵悱恻之声,早就让人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阿四憋着坏,也不怕鬼瞎子指责不讲武德,推门便闯了进去。
房间里,正在提枪冲锋陷阵的鬼瞎子惊得鸣金收兵,目眦欲裂地等着坏了他好事的阿四,骂道:“你他娘的也太不讲武德了,老子要是下半身不遂,定要你断子绝孙。”
说罢,曾经赫赫有名的武林盟主陈御风,如今只喜欢在女人肚皮上卖弄的鬼瞎子,还是要了些体面,着急忙慌地下了床,将一地的破衣烂衫穿了起来。
矜持的柳十娘早就习惯了阿四突然闯进来,自己的身子不知被瞧了多少回去,大大方方地翻了个身子,瞧着没皮没脸的一老一少,意犹未尽。
“柳姨娘,不是我说你。红官人不接客,守着老鬼这穷鬼过日子,莫不还想从良了。”
阿四瞥了一眼柳十娘的身子,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淫欲,“凭姨娘这傲人身姿,玩命接两三个月的客,在江宁城定能赚套房,还带两进的院子。”
“臭小子,就会拿你姨娘开心。”
柳十娘倒也不恼阿四的调笑,望着鬼瞎子忙不迭穿衣的背影,眼神里有些满足,也有些感伤,自嘲道:“姨娘,人老珠黄了,也就这副残躯还能勉强叫人多看两眼,倘若能守住老鬼头把日子过了,也算活过一场了……可这老鬼头心思漂泊的很,哪是姨娘能留得住的……罢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哪天老鬼头不在了,姨娘也就随他去了。”
“你这娘们儿,跟他说这些作甚。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驴操玩意儿,能懂什么。”
穿好衣裳的鬼瞎子,捡起桌子下的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扔到了床上,随后连拖带拽的,将阿四“请”出了柳十娘的房间。
不多时,房间里传出柳十娘的抽泣声。
“老鬼,拿些银两就将柳姨娘打发了,你做得也太绝情,忒不地道了。”
阿四摇摇头,柳十娘若真在乎银钱,何必守着老鬼头过清闲日子。一个人一个命,柳十娘一辈子都想靠男人摆脱命运的枷锁,殊不知每一次选择都是重蹈覆辙,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个让她哭得如此伤心的男子薄情寡性,而这一个却是江湖中人,生于江湖,也必定死于江湖。
“绝情点好,起码能过点安生日子。”鬼瞎子淡笑一声,眼神里有些无奈。他歪头看着阿四,挖苦道:“若是跟了老子,迟早都死在你们南宫家手上。”
柳十娘那边,不是说不去了。说话不还跟放屁一样,一得空便钻进了柳十娘的被窝。
阿四不屑一笑,想到凌谣和小婵的遭遇,脸又阴沉了下来,“老鬼,你要是再跟小爷玩脏心烂肺的事,小爷肯定会杀了你。”
赵飞尘的突然出现和凌谣的离开,照阿四的推断,极有可能是鬼瞎子安排好的。幽夜族人如果没有与鬼瞎子达成某种交易,岂会轻易将凌谣和幽夜族秘法教给他。
鬼瞎子倒是坦诚,幽夜族虽然被西凉灭族,但也有几条漏网之鱼,凌谣幽夜族身份一暴露后,他便联系了赵飞尘。幸亏赵飞尘及时赶到,不然他这把老骨头可要有的好累了。
凌谣不带一缕春风,便跟着赵飞尘走了,阿四便不与鬼瞎子计较了。可有两件事,若不跟鬼瞎子锱铢必较,反倒会成心魔。
鬼瞎子既然选择让阿四替当年那群被以反贼之罪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的江湖绿林平凡,就该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但这老小子光是嘴上打太极,落到实处却是一件事没干,这种亏本的买卖,以阿四不肯吃亏的性子,端的是不会干的。
鬼瞎子虽然交出了南宫义当年一夜风流,赠予佳人的信物,以及那封亲笔书信,倒是能证明阿四的身份,可他的娘亲至今身份不明,下落不明,就连当初何故被追杀,又为何交给被打上“反贼头目”烙印的鬼瞎子,也是不明。
回到鬼瞎子的破屋,一老一少两个精明里透着奸险的狐狸唇枪舌剑,好一顿拉扯,鬼瞎子就像失忆了似的,一问三不知,再问装傻充愣,这让阿四大为恼火,一言不合,两人便动起了手。
三五个回合下来,破屋成了废墟。阿四斩道一剑,被鬼瞎子泼的一碗酒化出的真武意境给化解。
两人俱是心惊,一个吃惊半截身子入土,终日耕田的老牛修为竟然比陆九渊还要强,另一个震惊的是阿四手里的酒葫芦竟能蕴养出颇有灵力丰沛的美酒。
阿四以一口血、两碗酒的代价,从鬼瞎子那满口屎黄牙里撬出一句有用的信息。
“驴草的东西,问问姓灵的丫头。”鬼瞎子捧起一碗酒,双眼放光,比见着了白花花的小娘子,眼神还要炙热。
“辣块妈妈的,你他娘的……”
阿四张嘴便回,骂了一半,又憋了回来。
姓灵的丫头?
认识的小娘子里头,也就玉灵的名字里有个“灵”字……那小妮子,藏得还真够深的。
“喂,老鬼,你暗中培植的势力,叫隐什么的,什么时候交给小爷用用?”
见鬼瞎子像是发了春的猫似的凝视着手中的那碗酒,阿四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撒出来的酒水,老鬼竟是一滴也没放过,像是条老狗似的,伸出舌头,仰头接入口中。
身法之快,阿四直咋舌。
“小混蛋,再敢撒老子的酒,老子废了你。”鬼瞎子小心翼翼地将酒碗抢了回去,如老狗护食护在怀里,瞪着阿四,没好气地说:“时机到了,自然会交给你。”
“喝死你个狗日的……”
阿四啐了一口唾沫,拂袖而去。
“喝你两碗酒,跟要了你命似的。老子在江宁蛰伏多年,还不都是因为你这小兔崽子暴露了身份。”
鬼瞎子躺在椅子上,剑指一挑,一滴酒水飞出,精准落入口中。
惬意地哼着小调,又忍不住骂道:“南宫家,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