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菊花是悄无声息回到桦树庄的娘家来的。
她没脸。
真到自己结婚生娃了,她才知道,自己当初选择死道友不死贫道,大错特错!
如果不是大嫂邵钱氏,哦,现在是前大嫂了。
如果不是前大嫂邵......如果不是前大嫂钱珩(音,heng二声),如果不是前二嫂蔡曼婷,如果不是她们两个拼死反抗,不愿继续被摆布,成功打赢了这场翻身仗,无声又默契。
才最终让那些鬼蜮(音,yu四声)伎俩无所遁形,让一切回归它本来的面貌,让那些面甜心苦、说一套做一套的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邵菊花可能生完孩子的当天,就已经没了!
这会儿想起之前还没出嫁,在娘家当大姑娘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也才过了一年多点儿!
邵菊花盯着娘家紧闭的大门,思绪翻飞,迟迟没勇气上前叩门。
这曾经是我拼命逃离的地方。
特意选了个彩礼最高的人家去嫁,还以为从此就能平稳顺心过一世,再也不会有一丝丝龃(音,ju三声,两个二声连读的固定搭配的词语,需要将前面一个变音成三声才通顺;而如果不是固定搭配的两个三声单字连读,则需要把前面一个变成二声来读)龉(音,yu二声),也无需明哲保身、装聋作哑、为虎作伥了呢。
是我太想当然了。
唉,做人难,做女人更难,不知道家里这会儿还能留下来谁在?也怪这老邵家自作孽,不可活!
哦,你问我啊?我现在不属于它老邵家了,我现在是顾邵氏了,是顾家的人了。
不过,是顾家的佣人......
顾家的佣人,邵家的罪人,这日子让我过的.......报应啊报应.......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奶娃娃不知道邵菊花在想什么,它只知道自己好饿,饿了马上就要吃,吃不到就要哭。
婴儿响亮的哭声当然立马惊醒了门内午睡的人,不等邵菊花哄好怀里扑腾的女儿,门里的邵嘉云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大门背后,侧着身子避免地上影子被外面察觉,同时眯缝着眼睛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瞅,哪儿来的孩子哭啊?
咦?小姑?她怎么跑回来的?不是发誓再不回娘家来的吗?还抱着个孩子,这么快!那,我还要不要开门请她进来啊?不急,让我看看她想干嘛。
“唉呀你别哭了,快别哭了我的小祖宗!一会儿把人都哭过来了,别哭了别哭了,饿了是吧,饿了我这就.......”不是,我也不能就在这外面撩衣服喂奶吧?
到时候就更要被人骂不知检点了。
不过,这会儿我人在桦树庄呢,不在它顾家,顾家人也不知道,应该,可以喂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人.......我看看,去墙角?还是树底下?
“小姑!快进来!”邵嘉云看不下去了,这是要给孩子喂奶啊,“进来呀,你不是要给孩子喂奶吗?屋里来喂,屋里比外头方便,快点!”
“.......你还认我做小姑啊?我,我.......”邵菊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大侄女好像也不知道内情呢吧,也不方便直接说,我这还空手带着孩子回的娘家,这,我怎么好意思的呢,我脸皮真厚!
“那什么,我路过,对,我就是路过而已,孩子,孩子饿了,就突然哭了.......没事儿的,我上那夹角稍微喂几口止了哭了,我就走了,你不用管我.......”邵菊花尴尬地抱着孩子一边轻拍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不应该回娘家的,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本就是我的报应!
让我之前偏帮着恶人,我活该!
“哎呀,进来吧你!”邵嘉云一把把小姑拉进门来,顺手关上门,然后松开手就自顾去收拾客厅里自己午睡用的竹床、竹枕去了。
邵菊花进得门来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赶紧撩衣服喂奶,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怀里女儿扯脖子哭得都破音沙哑了,这倔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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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了缰绳的野马一样的,邵十三一天到晚漫山遍野漫无目的地悠悠达达,东晃一下西悠一圈,把自己当个七八岁小屁孩儿,不,比真正的小屁孩还自由些,都不必帮着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轻省的活计,也不会被父母耳提面命、说教打骂了。
自打媳妇坚决离婚,紧接着就远走他乡,而那造孽的主犯假爹和从犯真哥也蹲了大牢,就连两个从来也没有真切地被他放在心上过的女儿,也归了她们外婆家管了,邵十三实在提不起劲儿来过自己的日子。
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爹妈被爹妈管,娶媳妇被媳妇管,何必自讨苦吃,反正两个女儿总要长大的,到时候脸皮厚点,自己找上大女婿、二女婿的也勉强能混口饭吃,不用担心养老的事儿,就这样吧。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自在。
这不,邵十三刚灰溜溜被谨小慎微、严防死守,一直蹲守在老屋吃老本儿、不敢轻举妄动的大侄女邵嘉云赶出门来不久,就一边小声叽叽咕咕骂骂咧咧,一边避开村里人聚集干活的农田山地,躲着避着,慢慢沿着不常有人经过的林中小道儿往村外走,一走就走到了小卖部,那个等车的小卖部。
桂花是第一个发现走过来的邵十三的,紧接着方道遂也发现了,但一直到人都走到跟前了,独自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惠民才醒过神来,看到了曾经和哥哥妹妹们一起大冬天躲在大樟树树冠里看热闹兼救人的故事主角,或者叫事故的“被告”?
要不是都清楚邵十三什么德行,这么巧,说不定还要被别人误会成他邵十三是赶来迎接刚在省城兜了一圈折腾了不少事儿的她们这三个人回村的呢!
事实是,桂花根本就没打算开口跟眼前这个邵十三,如果讲点儿礼貌的话,好像应该叫个什么邵十三叔的打招呼。她打定主意先清空了脑细胞针对“嫁人不嫁人,麻烦不麻烦,累与不累”的活跃,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回身拉住方道遂的右胳膊,半搀扶半推拉地准备往另一个方向走,想着赶紧找趟驴车或搭个摩托,好一起去翠山通派出所报案,晚了就怕人都跑了——只抓几个本地的拐卖探子有什么用?要抓就得抓背后已经作过恶的拐卖团伙啊!
倒是惠民一脸的神思不属,是走三步一回头,再走三步再回头,对着桂花的后背又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的样子。
“走了,三哥,我跟老方去报案去了!你要没什么安排,就赶紧去你未来丈母娘家把二哥换回来,好让二哥能腾出空来去找敏雪姐说说话,她现在在家处境尴尬,一天天郁郁寡欢的,得二哥多陪着点。”
“......哦哦,好,你们去吧,不用管我,天黑前肯定能行。快走吧,报案要紧!”算了,过两天再说吧,今天这一天折腾这么多事儿,等我再想想好了。
无所事事的邵十三,擦肩而过的邵十三,喝醉了酒一样梦游着的邵十三,又怂又自欺欺人、得过且过的邵十三,听到“报案”两个字,不知道突然哪根神经被触动了,居然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们又想搅和哪一家,昂?又想撺掇哪家蠢媳妇跟男人闹离婚呢!?......那,女人挨男人打算什么稀奇,以前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让女人生儿子就更不稀奇了,不生儿子家产都留给谁,没儿子不就便宜外人了吗?啊?你们说话呀!说话呀!......你,你说,你来说!对,说呀!别杵着不动啊,说话!我让你说话,说话,说话,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桂花和方道遂都坐上驴车走出老远了,惠民也加快脚程往新屋村曹家赶去了,邵十三还在那儿大喊大叫呢!
哦,他把一棵快要开花的泡桐树当成人了,正对着树干拳打脚踢呢。
可怜那棵郁郁葱葱的幼年泡桐树,被迫在初夏时候就往下掉叶子,掉绿叶子。
“桂花啊,回头你跟你二哥,未来二嫂,还有未来二嫂隔壁邻居那个叫什么云的,都说一声,离这个邵十三远一点!这一看就是要疯啊!说不定哪天真对人动上手了,报警都不管用!”
方道遂低声在桂花耳边叮嘱了又叮嘱,想着要不,自己回头亲自去劝劝小姚?最好把她们家老二爱民的亲事提前,免得未来二儿媳叫敏雪的,好好的姑娘,万一出点什么无可挽回的意外就不好了!
“叫邵嘉云。敏雪姐我还能帮着提一嘴,嘉云要怎么办?这疯疯癫癫的邵十三可是她叔叔,作恶的爷爷邵开水跟她不是亲的,爸爸邵老四和这叔叔却都是亲的!要不,我给钱珩(音,heng二声)钱婶儿写信,请她尽快接走嘉云去深圳?”
“嗯,这也是个办法。信你先写吧,估计不会那么快有回信,尽人事听天命吧。唉,男人作恶,总是女的跟着受罪,唉......这要出点什么事儿,多冤枉啊!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造孽啊!福没怎么享过,一旦出事,罪肯定是她来担!”
闻言,桂花情绪又低落起来,要么说当女人难呢,女人这一生简直就是在闯关,关关都难过。
不过,桂花转念一想,又挺起腰来,关关难过关关过!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桂花想着想着,不自觉右手握拳,“啪”一声猛的击打在左手掌心,加油!
“对了,老方,一会儿我们报案应该怎么说啊?我这,也没发生实质性的犯罪啊,而且也没有什么证据在手上,当时就我,那个售票大姐,然后就是司机,也就是售票大姐的老公,就我们仨。直接找来对峙(音,zhi四声)吗?她们两个肯定不会承认的吧?那,不承认,警察要怎么顺藤摸瓜抓到她们背后的拐卖团伙啊?”
“这你就别管了,到了派出所我来说。到时候要是问你,你就照实了说,不用怕。要是有什么疑问,等回家了我来跟你细说。记住了哈?”
“嗯嗯,记住了。”
刚说定,就听前头“吁——”的一声,驴车停在了一个街角僻静的地方,赶车老头叫姜大年的,一手收鞭子,一手扯住驴耳侧固定车架子的绳子,开口催促到:
“老姐姐, 那儿就是你们要找的翠山通派出所,我就送到这儿了,你们快下车吧。据说这一片就这么一个派出所,民警少、辖区大,下午都不容易找到管事的人呢!早去早了,快去吧!”
“多谢了,姜老弟,要没你这驴车,我们肯定得费劲儿走半天,耽误事儿!日后你就知道了,你这次赶驴车送我们,功德无量啊!哦对了,回头你到家了,多跟你家里人嘱咐几句,尤其你那小女儿、大孙女,还有儿媳妇、孙媳妇等等等等女的,这段时间就别太早或太晚一个人打独标(注:方言,就是单打独斗的意思)了,一定嘱咐哈!行了,我们这就走了。”
从下驴车的地方,走到翠山通派出所门口,也就五分钟不到。桂花走的毫不费力,方道遂也没再让扶,比桂花走的都快,走的一路生风。
老方整个人走着走着就亢奋起来了,一脸的斗志昂扬。
桂花一晃神的工夫,都没来得及看清,老方是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扬了一下,还是做了个什么特别的手势,派出所的传达室兼岗哨里站岗的人就一言不发地蹭蹭蹭三两步疾奔过来,亲自给开了门。
进了翠山通派出所了,方道遂一马当先,目标明确地直奔右边那间青砖瓦房,徒留一脸疑惑的桂花还在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张望默不作声开门,又静默无言回到岗哨里的那个男民警。
他这是,什么情况?治安民警应该不会招收哑巴吧?他怎么不问上个一句半句的呢?就这么放我和老方进来啦?不是说派出所都肃穆庄严的吗?
桂花想不明白,甩甩头算了不想了,有空再问老方吧。桂花扭头回来,打算也当自己是个哑巴。路过长了不少青苔的高高院墙,脚踩在泥泞后又踩实的泥地上,顺着地面上凝结固定下来的各式各样并不完整的脚印,桂花也赶到了右边这间青砖瓦房里来了。
被姜老头说中了,这个时间,派出所里真没什么人在。
除了正跟老方说话的派出所所长钱进钱所长之外,就是一女一男两个百无聊赖的民警,猜测应该是管内勤和户籍的邵小娥和钱翠花。
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刚刚给她们两个开门放行的汪苍福,今天轮到他站岗了。
邵小娥全身装备的是一整套的夏季女民警警服。
只见她头戴白色无檐帽,镶着正红色牙线,黑丝带帽墙,帽子正当中钉着一颗红底金色的小型国徽。
上身是白色警服上衣,衣领上扣有平绒材质的红色领章,领章底板上缀有金色浮雕盾牌,盾牌中间为一大四小五颗五角星。正胸前是两个小一些的带盖口袋,腰两侧则各有一个大的带盖口袋。一共五颗扣子,最上面的风纪扣刚好卡在两个红领章的正中间。
下身穿着一条藏蓝色警服单裤,脚上是一双黑面布鞋。
钱翠花由头到脚是一整套的夏季男民警警服,与邵小娥的警服基本一样,只不过头上戴的是白色大檐帽,脚上穿的是绿色解放鞋。他的白色大檐帽,镶着正红色牙线,黑丝带帽墙,帽子正当中钉着一颗红底金色的小型国徽,冲前支着的是黑色的硬质帽檐子。
桂花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些什么,倒不是害怕,半下午的派出所肯定比凌晨的公交车要安全得多——虽然都只有三两人在。
她是绷了一天的神经,有点受不住了,本来早上起的就早。中午那时候,在省城回来的大巴车上原本可以稍微睡上一会儿的,也被那一溜串相看未成的年轻异性给搅了,生生吓的没睡成。
要不,我干脆找个什么角落猫着眯一会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