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街喧嚣，来往车马不息，京华集市商客如流，天子脚下，京华城的繁华，已经是周边乃至其他县郡子民纷纷向往之地。
“今日可做成了几笔生意？”
一声低沉中带些清脆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令华卿从手中的书中抬起头，便见身配长剑的女子，简单扎了个高马尾，在夕阳斜照于地面的光晕中走下，头顶的金色发冠，熠熠生辉，刺灼了双眼，显得整个人贵气十足。
本能地挡了挡眼睛，再放下手，令华卿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已经站在了画摊面前。
“怎么，不认识我了？”杜诗阳问，嘴角的弧度令她好看的脸更显得有些骄傲：“不过一个月不见罢了。”
“哦，不不不，当然不是，”令华卿连忙丢了书在摊子上，他的确有些恍惚，本以为只是匆匆过客而已，没想到今日再次相见，于是便起身作揖：“是女主的美貌，在阳光下发了光，令小生一时闪迷糊了眼睛，还请女主莫要见外。”说罢，狠狠鞠了一躬。
“你倒是很有礼节，”杜诗阳突然笑道：“你这一文雅起来，倒不像是上次我瞧见你和那老女人争辩时那么傲然了。”
“女主说笑了......”令华卿连忙解释：“不知今日女主光临，可是有事？”
“今日生意如何？可卖出一幅字画了？”杜诗阳随手拎起他丢下的书，瞧着封面，显然一愣：“水经注？你竟看此等海纳百川之典籍？”
“女主见笑了。卿善年幼，家贫如洗，此生活着不过一口饭梁，是不能踏遍这山水，恣意游走世间的，故而只能看些此类的书籍，以慰藉自己独身不可任游的念想吧了。”
对于面前之人看《水经注》一书，杜诗阳是震惊的，感怀面前的男子若非心怀宽广，倒也不会来翻阅如此难懂之籍，只是一番如此文绉绉的话语，令杜诗阳还是皱了皱眉——竟不知道面前的书生好好说起话来，倒也和伺奉在身边的男人一般，一副吃不饱饭的娇弱书生样，突然就心生些嘲怼起来：“我瞧着你虽是瘦了些，但个子也比我高，想起你上次与人互辩，倒也有几分我北华女子的阳刚之气，没想到提起书，还是弱了些风范。”
“北华男子向来以温和柔顺为美，小生不过顺应形势而已。”令华卿心中冷着一笑，却还是被杜诗阳听出了些许反击。
“你是赭琉遗民，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大可不必迎合女国的风俗，”杜诗阳颇有些玩味地看向令华卿，她对面前时柔时刚的男子还是有些兴趣的，他和自己从小到大看到的男人都不一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已是北华子民，便没有赭琉遗民的坚持。女帝陛下治国有方，我等方能安居乐业，自然是要顺应北华风俗的。”令华卿的语气倒颇有些笃定，这笃定让杜诗阳觉得面前的男子比手中的《水经注》更有些意思。
“还安居乐业？”杜诗阳噗嗤一笑：“这一个月，你可卖出几幅字画了？”
“一幅都没卖出去，”令华卿还未及接话，边上卖馄饨的大婶实在看不下去了，因着一直听着二人的对话，此刻不得不接了嘴：“一个十来岁的贫穷小子，连块肉都吃不起的孩子，心高气傲得很，能有谁能看上他的字画？我瞧着他这半年也没卖出几幅字画，午饭都是两个馍馍加咸菜，我都劝他，好好找个女子家，娶了好安心在家相妻教子，他还听不进我的话。这一个月哪里卖出什么字画，隔三差五就来几个女主调戏他，倒是真的。”
一番话下来，说得两人都不自在起来，令华卿憋了一脸通红站在摊边，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怼回去，毕竟这大婶对自己也不赖，偶尔还帮着自己出面，去怒斥常常骚扰自己的女主；而抚尘当即便不爽快了，扯了嗓子就回怼：“你说哪个女主调戏这小哥儿呢？！”
“我可不是说你家女主调戏他！”那大婶连连摆手，哭笑不得：“你会错我的意思了！那些个女主都是街上富裕人家的恶女，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又觉得这小哥儿人长得好看，所以常来字画摊上与他攀谈，说些下三滥的难听的话，总是欺负他。他一个小哥儿，这个年纪本不该出来这集市上摆摊营生，也不知他家大人是怎么想的......”
“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未等那大婶解释完，杜诗阳也懒得再听她絮絮叨叨浪费时间了，便一把拽了令华卿的衣裳，将他拖出摊外：“天色晚了，本女主饿了，陪我去全福楼用个晚膳！”
说罢，边攥了令华卿边朝全福楼走去，又不忘回头对身后的抚尘提醒道：“把他的字画都收起来，可不许弄坏了，等会儿一并带到全福楼来，损了一幅，拿你月银来赔！”
抚尘连连点头，忙不迭去收拾字画，时不时抬头去瞧越走越远的主子，慌慌张张喊道：“小姐，您慢点儿！我等会儿可找不着您啦！！！”
然杜诗阳和令华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傍晚的余晖中，湮没于喧嚣的鼎沸人声里。
（二）
一桌子大荤铺满四方八仙桌时，令华卿已看直了双眼，不可思议地定了定身子，依然保持着规规矩矩的身姿，不敢逾矩半分。
“你吃啊！”杜诗阳提醒道：“这肘子、红烧排骨、炖鸡、炸鱼，烧鹅，都是给你点的。”她笑盈盈的样子，像极了对亲弟弟说话的姐姐。
令华卿嘴角牵起一抹弧度，尽管内心已经口水直流，然仍旧保持着惯有的风范：“小生素食惯了，故而无法消受这些，实在是感谢女主的盛情.....”
“你什么素食惯了？”杜诗阳突然想笑：“你吃得起荤？”
令华卿羞涩地摇了摇头，垂下了脑袋。
“那便大快朵颐吃就是了。”杜诗阳撸起袖子，起身抓起一个肘子，一脚搁在长椅上，又撕了一半肘子肉丢在令华卿碗中：“这个包间没有其他人，你便像我这般放开了手脚来吃，像个女人一样，豪爽些，大可不必拘着，你们赭琉男人是什么样，你就什么样去吃，我自小生在.......我自小身在家规深严的富商之家，家里的男人都是温和贤淑之人，还未见过他们所说的，别国遗民的男子所谓阳刚之气是怎样的，你不如展示给我瞧瞧，就当让我开了眼，抵了这顿饭钱....”
“这.....”令华卿很显然并未意料到杜诗阳竟也有如此放开的一面，倒颇有些趣味，只得含蓄笑了笑：“女主在，小生不敢造次.....还是内敛些为好....”说罢，也只小心翼翼拿筷子夹了碗里的肘子肉，又用袖子掩住了嘴，这才细细地吃起了肉来。
“真没意思，”杜诗阳低声咕哝着，倒也不再勉强对面的人：“你今年几岁？瞧着是比我高些个头，但似乎并没有我岁数大。”
“小生今年不过十四.....”令华卿放下筷子，连忙说。
“我十六，”杜诗阳稳稳接住话，又恢复了先前的沉稳：“你我相识一场，你竟然没有问过我姓甚名谁。”
“女主瞧着富贵，小生不敢高攀，亦不便多问，”规规矩矩，令华卿的修养，倒是令杜诗阳不得不高看一眼，与身边那些见着自己就巴不得以身相许的男人来说，这个令华卿与自己的分寸感，他实在拿捏得太让杜诗阳满意了。
“我叫施阳，”杜诗阳笑了笑，主动解释：“施舍的施，阳光的阳，以后，你就叫我施阳，我就叫你华卿，你莫要在我面前自称什么‘小生’了，也别‘女主女主’地叫我！听着别扭得很，文绉绉的，我不喜欢。”
“.......这....”令华卿又一次愣住了，随即只好应下：“是...小生....华卿记着了.....”
“行，”杜诗阳这才点点头：“你家住哪？”
“京都城门外二里地远的石磨村，”令华卿细细嚼着口中的肉，认真回应。
“哦....那是个遗民村，我知道。”
“你去过？”
“我常带着抚尘到处跑，自然是去过，”杜诗阳说着，这才发现这么久了，抚尘还没到，便咕哝道：“这笨人亦不知去哪了，到现在还未到！”
“那我去找找他！”令华卿当即放下碗筷，作势要起身，却被杜诗阳摁下：“你安心吃饭，吃完了便回去，你家稍远，再不吃了饭回去，仔细太阳落山了关了城门，你便出不去了！你那些字画，若抚尘伤了分毫，我照价赔偿，若是全都不见了，就当全是我买下了！”
“这这.....我不是这意思.....”令华卿又一次脸色通红起来，看在杜诗阳眼里，却觉得格外有趣，倒也不觉得他和自己身边的男人那般柔弱了，反倒有些硬汉的娇羞。
“你快吃吧，回头我送你出城！若找不到那抚尘，明日我便让抚尘一早把你的字画摊摆好了，你待天光了，进城直接入摊了便是！”杜诗阳又一次宽慰着，令华卿不知觉竟觉得面前的女子格外会照顾人，若有似无的温暖，在某一瞬间晒进了心里。
这顿饭，令华卿吃得很饱，似乎懂事以来，都未曾如此撑过，以至于一路都打着饱嗝回了家。
杜诗阳说着把他送出城，可一路走下来，竟将他送到了村口。夏季的夕阳格外耀眼，二人一路攀谈着，从《水经注》的山山水水，又聊到了各国遗民的传统文化，最后说到北华文明的统一，二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然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时，二人终将分别。
“卿儿！”熟悉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可是你回来了？”
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姨母梧慧提着昏暗的灯笼，深一脚浅一脚走出了村子，迎着自己而来。令华卿当即心中涌起一番愧疚，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姨母定然是担心自己安危，寻了自己到村口来了。
“姨母！”令华卿连忙迎过去：“您怎么到村口来了？”
“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未归来！姨母担心你的安危！你一个小哥儿，难免路遇不安.....”梧慧举了灯笼照向令华卿，想瞧瞧面前的人可否有不妥，却隐隐感觉到不远处还站着一人。
“姨母大可不必担心，今日卿儿认识了一位好姐姐，是她送我出城的。”令华卿很是开心，转头连连喊着：“施阳，这是我姨母！”
杜诗阳不得不缓缓前行至梧慧身边，借着昏暗的烛光，将眼前的女子随意打量了一番，见是个一身粗布的中年女子，便客气地点了点头。
“谢谢女主，送我家卿儿回来！”梧慧一脸感激：“这么晚了，若不是女主一路陪伴，我家卿儿若是遇到什么坏人，我这老婆子，可没法向他过世的双亲交代了！”
“姨母大人言重了，施阳虽与华卿才认识不久，但觉得华卿如自己弟弟一般亲切，故而多攀谈了许久，耽搁了华卿弟弟回家，送他回来，也是施阳该做的。”杜诗阳本并不想与面前的妇人客气，但碍于令华卿，这面子上的功夫，做一做也未尝不可。
“不敢当不敢当，这句‘姨母大人’，折煞老妇我了！”梧慧连忙摆手，杜诗阳并不想与她客气寒暄下去，既人已送到村口，便不再愿意停留，城门倒还还说，叫守门的开了便是，他们都知晓自己的身份，只是那宫门再晚点落锁了，自己回宫太晚，被母亲知道了，难免一顿苛责，再说了，那抚尘至今不知人去哪里了，总不能把那孩子单独丢在宫外，回城还得寻一寻那孩子，周周全全带回宫才是。
“既然人已经安然回家了，那我便先告辞了！”杜诗阳不再客气，随意拱了拱手，点了点头，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令华卿与梧慧亦感激不尽的模样，目送了杜诗阳离开，而后才举了灯笼，朝家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