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
市区大型商场已经熄灯锁门。
邻近写字楼里相继走出些稀稀拉拉的疲惫男女,拖着被各种KpI压得半垮的身子,在楼底摆摊卖炒饭的摊位前坐下。
主街上的人流开始稀少,小道逐渐变得人声鼎沸。
这个点,各个大排档生意渐旺。
我跟着导航一路七拐八拐,才找到张宁远订的这家名叫“明姐大排档”的店面。
“嗨。”
没等我看清他坐哪儿,肩膀就被人从后面轻拍了一下。
我一转身,刚好迎上张宁远笑得有些憨傻的笑。
“对不起,对这里的路不太熟。”
“没事。”
张宁远热情拉开身旁的椅子:“坐。”
“谢谢。”我也没客气,顺应着坐下。
“想吃什么?”张宁远将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扫了眼菜单,漫不经心用手肘将它拂开,而后撑在桌面上,侧身笑着看向他:“张警官有什么推荐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就看这家评分最高……”
“原来如此,那就随便点几个吧,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了太多。”
等了几秒,我却发现张宁远迟迟没说话。
一抬头,才发现他竟然望着我在发神。
“嗯?”
我眼眸压下一抹笑,“张警官只会检查身体,不会点菜吗?”
“……咳咳。”
张宁远失神的眼神这才仓促聚焦,透过他通红的耳朵下,是写满浑身的慌张。
“刚才在想一些工作上的事,不好意思啊,你随便点,我啥都吃。”
“是吗?”
我沉吟半秒,随即轻笑着转身,“服务员。”
我招来正在给邻桌倒水的服务员,指着手中的菜单,“三斤小龙虾,肝腰合炒,一打生蚝,两串韭菜,一串羊腰子。”
我一边点,一边强压笑意,朝张宁远偷望。
只见张宁远的表情从我报菜名开始就愈发不对了。
就跟八百年没喝过水似的,杯沿就没从唇边放下。
“先这样吧,不够我们再添,谢谢。”
玩笑适可而止,我朝服务员点点头:“麻烦再给我们来一箱酒。”
“……一箱?”张宁远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怎么,不够的话——”
“什么不够,是太多了。”
张宁远突然起身,快步朝店里面走去。
没一会儿,他就握着一瓶唯怡折返回来。
“喏,吃药期间,最好别喝酒。”他将唯怡开瓶后,落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突然变得坚决起来的神色,深吸口气。
“这不是随访时间吧,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我都说了我想喝酒,那我不喝我出来干嘛?看你喝?”
“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
张宁远打断我的话,眸光闪烁,“或者,我替你喝。”
“……”
我被他这离谱的说辞给气得折服了。
“原来张警官喝酒还喜欢观众在旁边看着呢?那需不需要再给你鼓个掌啊?”
“……言一知,你……”张宁远憋了半天,最终投降。
见他有些颓然的神色,我内心觉得有趣极了。
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么不经逗。
我握着温热的唯怡瓶身,轻描淡写地回到正题。
“张警官,直说吧,你约我出来是干什么?”
“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到能坐在一起喝酒吃大排档的地步吧。”
闻言,张宁远这才抬头,从箱子里提起一瓶酒,倒上一杯,空腹灌下。
“我想问问你,关于他的事。”
“谁?”
“张小彬。”
不知是一杯酒下肚给他壮了胆,还是什么原因,张宁远语气变得急迫了些,直截了当点明。
“他的事,你不是应该回去问你的父母吗?问我干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我心口紧了一下。
“我不敢。”
张宁远这次倒是坦然,“我查过户口,就算是曾经,也根本没有这个人。”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深深看向他。
“所以,你到底想从我这儿了解什么?”
闻言,张宁远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一口闷后,重重落下。
“……我想问,我……真的是他吗?”
他目光落在喝空的酒杯上,嘴上喃喃着:“自从那次,我回去后想了很多事。”
“我想着你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一边自嘲自己见过这么多病人,竟然还会信一个病人的话。但这确实是事实。”
“事实就是,我忍不住地,发疯地翻来覆去想去证实你说的这些事是假的。”
“但……”
我目光默默看着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他举起酒杯,似乎自言自语:“越自证,越怀疑。”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常常会有一些很陌生的记忆窜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你那过肩摔导致的。”
“这让我感到很恐慌,你懂吗?我觉得这些记忆不属于我,不属于张宁远。”
“为什么?”我眸光闪动,幽幽问道。
“……因为……”
张宁远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将又一杯酒喝干,“因为这些记忆里,有你。”
这个回答,让我久久没有说话。
菜上齐了,但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动筷。
张宁远一口菜没吃,两瓶啤酒就已下肚。
没等打开第三瓶酒,他脸颊就肉眼可见的开始泛红。
“过去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我一向不擅长安慰别人,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么模板化的回答。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是他吗?”
“或者在你看来,我是他吗?”张宁远深深看着我,就连眼尾仿佛都隐着一抹委屈。
“你刚才的话,已经足够回答你这个问题了。”见他执拗要问到底,我只能侧身转向他,淡淡开口。
说实话,我私心当然希望他记起来。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我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凭什么他能轻松忘记?
可如今看着他这一脸自我怀疑的沉重,我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
人生,不该拘泥沦陷在过往里拔不出来。
就像我一样。
我不也是靠着掩耳盗铃般的遗忘,靠着昧良心的自我安慰,才苟活到了现在吗?
大家都是大差不差的逃兵,有什么好相互埋怨的?
在张宁远仰头又打算给自己灌酒时,我起身一把按下他的手腕。
“酒量这么差,就别逞能了。”
“……”
张宁远嘴唇动了动,仰头看着我,“那,问题的答案是?”
“还不明白吗张警官?”
我心口苦涩瞬间放大数万倍,蔓延浸没进每根神经。
“你是你,他是他。我说的张小彬,已经永远死在了二十年前的车祸里。”
“而你,永远也不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