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扶此人脾气古怪,目下无尘。
当年还在读书时就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看苏仪,他对那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格外得不顺眼。
事实证明宋扶对他讨厌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把姜黎都拐跑了。
但他却是个忠臣,哪怕前路艰险,也仍然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认为对的事。
直到现在,大晋朝已经灭亡了,他仍然只忠于大晋,忠于姬玟。
姜黎说姬玟已经死了,现在这场乱世好不容易结束,他不想再引起无谓的杀戮。
他也听了。
他知道姜黎等人久别重逢,没有上前来扫他们的兴,而是等到了岁首过后才上门来。
岁首过后,宋扶带着玉玺登门,把玉玺交给了姜黎。
用意很明显了,现在大战已停,新的天子是时候登基了。
他没有替姜黎做选择,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姜黎,让他自己在赵宁和姜冕当中选新的天子。
这时候,赵宁已经回大安了。
徐凤鸣留下来,跟姜黎等人后走一步。
继国君御驾亲征,离开国都攻打燕国已经好几个月了,哪怕朝中没有什么大事,身为国君的赵宁也应该回去一趟。
并且,接下来还有一大摊子大战之后的事要做。
例如燕国百姓该怎么安排,还有燕国的旧势力也要想办法解决。
那一群盘桓在燕国几百年的士族势力不解决,迟早会出乱子。
还有现在战事已停,军队要休养生息。
还有姜冕,他已经把楚国的军队全部安排在了燕国,把王印都交给赵宁了,显然,他是不打算当这个楚王了。
比起燕国,明显是怎么不费一兵一卒,让楚国百姓和楚国的士族势力臣服于启国这个问题更让人头疼。
虽然身为国君的姜冕要把国家交给赵宁,可那一帮士大夫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他们很清楚,臣服于启国,他们士族的利益就会受到损害。
“实在不行……”姜冕说:“要么我再回去一趟?然后让赵兄出兵,咱们象征性打一仗,然后我投降,这样显然比直接交王印,让你们去跟那帮士族斗智斗勇简单多了。”
姜黎:“……”
苏仪:“……”
徐凤鸣:“……”
“子敬……”徐凤鸣见姜冕说这话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哭笑不得道:“你不要说得这么随意,我听起来总感觉不是要打仗,而是你要去春游……”
姜冕:“……”
“要不我去将那些士族杀了,”郑琰说:“这样就简单多了,启国的法令是有益于老百姓的,相信楚国的平民们不会反抗的。”
“开什么玩笑?”姜冕说:“人家不愿意臣服就杀啊?
况且楚国那些士族这几百年传承下来,在各封地发展起来的人口数量加起来不知道多少万了,你总不能全杀了吧?
还有,郑琰,你现在不是刺客了,不要每次一遇到事情就用杀人来解决。
再说,那些士族也包括王室宗亲,你是打算把我的叔伯兄弟全杀了吗?”
“殿下,你说得对。”郑琰也觉得自己刚才那想法不切实际,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用杀人来解决的。
而且视人命如草芥,他不由想起自己当初因为伤了姜黎,导致招来苏仪的报复,最后害得姜冕中毒那事。
郑琰现在想起姜冕毒发时,抓着自己的衣襟,在自己怀里生不如死,一遍遍求自己杀了他的样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我错了,”郑琰是真的害怕了,他简直不敢想,那样的事再来一次,他会不会发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姜冕不吭声了,徐凤鸣面露沉思,显然是在思考,该怎么办才能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楚国那帮士族。
这样一比起来,燕国那群士族就好打发多了。
“我倒觉得不用太着急先解决楚国。”姜黎坐在案几后,看着面前的玉玺,笑道:“现在大战初停,当务之急是先让赵兄登基。”
苏仪坐在姜黎旁边,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姜黎笑着跟苏仪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徐凤鸣:“正好宋师兄的钱多得没地方用了,子敬的大军在燕国也待的太久了,再待下去也说不过去。
还有启国军队,现在没仗打了,是该找点事情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
徐凤鸣跟姜冕沉吟片刻,显然也明白了姜黎的用意。
徐凤鸣看向姜黎:“姜兄,你的意思是……”
姜黎嘴唇略微勾着,一双眼睛温柔清亮,那温和的笑容从容:“我跟子谦已经商量好了要去浪迹天涯,恐怕等不到洛阳重建好了。
不过……我可以先把王位禅让给赵兄。
待日后洛阳重建好了,启国再将王都迁到洛阳。”
姜黎是打算将玉玺交给赵宁,让赵宁先登基,成为新的天子。
只要赵宁一登基,他就是神州名正言顺的王,到得那时,楚国就会变成诸侯国。
姜冕再趁热打铁,顺便将王印交还给天子,那就名正言顺了。
楚国已经没有军队了,到得那时,不管楚国旧士族有多不愿意接受也没办法了。
“这是个好主意。”姜冕笑道。
徐凤鸣趁机拍马屁:“还是姜兄有办法。”
“少拍我马屁。”姜黎笑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最好快点,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后,还要跟子谦去游山玩水呢。”
姜黎原本就生得俊美,面若冠玉,皮肤白皙,是美男子。
他本身气质温和,为人温文儒雅和风细雨的。
此时整个人浸在阳光里,他眸子温和,眼角眉梢和嘴角氤氲着温柔的笑。
俊秀的面容半隐在面具后,此时和着光,脸上那具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镂空的面具在阳光下格外得耀眼,无端给他的俊美增添了几分神秘。
苏仪说得没错,这面具这辈子能戴在姜黎脸上,是这面具的福气。
也只有他,才能把那俗物衬得如此出尘。
那一瞬间,徐凤鸣和姜冕都看呆了。
苏仪的雷达动了,心里倏地窜起一股子火气,那刹那间,他真的很想把徐凤鸣和姜冕的眼珠子抠出来。
苏仪觉得自己又要犯病了,他深呼吸好几次,语气阴恻恻的,极其不善:“你们看够了吗?”
徐凤鸣:“……”
姜冕:“……”
姜黎:“……”
姜黎瞧苏仪脸色不对,拉了拉苏仪的手,哄小孩似的哄道:“子谦,你放心,他们不敢乱来。”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哪怕有贼心也没贼胆。”
徐凤鸣:“……”
姜冕:“……”
由于姜黎急着过二人世界,于是赵宁走后没几天,几人就踏上了北去的道路。
宋扶还特意派出陈简带着一队人护送他们北上。
其实,有黎朔和穆菲德这两个大刺客在,哪里还需要人手保护。
但是宋扶不放心,姜黎没办法,只得答应。
不过他没让陈简去。
因为陈简已经成了宋扶的左右手,而且他现在要开始着手做准备,等到时赵宁正式登基,一下王令重建洛阳,他就要全力配合。
现在宋扶就要着手开始做准备了。
现在陈简一走,宋扶肯定会被累死。
宋扶本来是坚持让陈简跟着的,然而见姜黎态度强硬,遂作罢。
徐凤鸣等人从安阳城出发,五天后,抵达了大安城。
一行人直奔徐凤鸣府上,结果一进府,就看见郑琰精神倦怠,半死不活地躺在廊下。
他现在有官职在身了,况且王宫的禁军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而且赵宁本来也武功高强,不用他每天守在赵宁身边了。
郑琰每天没事干,姜冕又不在身边,每天都躺在廊下发呆。
郑琰听到声音,半死不活回过头去看,瞧见姜冕跟徐凤鸣并排站着,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姜黎和苏仪则站在二人身后。
郑琰猝不及防看见郑琰,先是一愣,随后猛地一跃而起,疯狗似的扑向姜冕。
郑琰理都没理徐凤鸣三人,恶狗扑食一般扑过去,一句话都没说,抱着姜冕就跑,留下徐凤鸣等人站在原地。
苏仪:“……”
姜黎:“……”
徐凤鸣:“……”
“小别胜新婚。”姜黎嘴角含笑,看着那瞬间闪出院的影子。
苏仪附和:“说得有理。”
“……能理解……”徐凤鸣嘴角抽搐,他在想,要是郑琰打架的时候能有这速度,恐怕当时黎朔没机会把他和姜冕抓走……
郑琰动作太快,姜冕简直来不及反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郑琰都快跑出院了。
“等等……”姜冕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徐凤鸣三人的身影了。
“殿下,不用管他们!”郑琰嘴角抑制不住上扬,抱着姜冕直奔后院,一阵风似的奔回院子。
郑琰回院一脚踹开房门,进屋先一脚踹上门,三两步跑到榻边,把姜冕放在榻上,自己跪在姜冕身前,认真仔细地将姜冕浑身上下看了个遍。
“看什么?”姜冕低着头看着郑琰,笑道。
“殿下,你怎么又瘦了?”郑琰看着姜冕又瘦了一点,无比心疼。
姜冕嘴角挂着笑,覆上郑琰的脸:“想你想的。”
郑琰那尾巴当即扬了起来:“真的?”
姜冕:“那是自然。”
郑琰瞬间一扑,把姜冕扑到榻上,抱在怀里紧紧抱着,嘴角压都压不住:“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呢。”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姜冕看着郑琰的眼睛,伸手摸了摸郑琰的唇,嘴角挂着笑:“你不在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想你,想得我日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再不回来,我就要相思成疾了。”
郑琰一张嘴都快裂到耳朵根了:“我也是,我想你想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干什么都没兴趣。”
“我看出来了。”姜冕说:“我哥跟苏……苏兄要去游山玩水了。
他们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尽快将玉玺交给赵兄,再举行一场“禅让仪式”让赵兄正式登基,成为新的天子,然后赵兄就有权利名正言顺收回我的王印了。
他们决定举行完禅让仪式就走。
等赵兄登基后,就让他下令收回王印,然后我们也走吧。”
郑琰:“去哪里?”
“去看海。”姜冕说:“去浪迹天涯,去天涯海角看日出日落。”
“好。”郑琰说:“让徐公子他们动作快点,一个月之内搞定,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姜冕:“放心吧,我哥比我们着急去玩,他们会催赵兄和凤鸣兄的。”
事实证明姜冕没说错,姜黎和苏仪确实比他着急。
回大安城当天,就让徐凤鸣把赵宁从王宫里“请”出来,连点温存的时间都没给徐凤鸣和赵宁留,就迫不及待催促赵宁修建祭台,准备禅让仪式。
赵宁也好久没见徐凤鸣了,忙着跟徐凤鸣谈情说爱,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只说了一句:“明天让秦川去办。”
说完他想了想,还是客套地问了一句徐凤鸣,有没有给他们准备房间。
徐凤鸣说准备了,赵宁点点头,竟然就要拉着徐凤鸣回房睡觉。
徐凤鸣:“等等……”
姜黎:“等等……”
苏仪:“……”
徐凤鸣跟姜黎见他二话不说就要走,异口同声道。
徐凤鸣万万没想到,他下午才嘲笑过郑琰,谁曾想晚上赵宁就打他脸了。
幸好,下午他没有笑得太明显。
徐凤鸣默默地想。
姜黎也没料到赵宁居然也是这个德行,他愣了愣,随后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那个……赵兄,我还有话要说。”
赵宁很想让他有话明天再说,然而他又无意间瞥到苏仪。
苏仪的疯他是见识过的。
他敢惹姜黎,但是他不敢惹苏仪。
苏仪已经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毕竟在洛阳那天,姜黎再来晚一点,或者不来,那他跟徐凤鸣现在恐怕已经阴阳相隔了。
他倒是不怕苏仪跟他打,他是怕怕苏仪惹毛了,他又趁着赵宁疏忽的时候对徐凤鸣下手。
毕竟苏仪因为姜黎受过刺激,留下了病根,虽然这几个月有姜黎陪着没有发病,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突然发病。
赵宁惹不起苏仪,只得强忍着性子,走回来坐着,瞥了苏仪跟姜黎二人一眼,说:“什么话?”
姜黎思忖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这些年我在沧海阁看过很多书……”
赵宁:“……”
这句话的杀伤力,无异于“此事须得从头说起……”
或者是“此事说来话长……”
姜黎一开口,赵宁就明白了,今夜他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
姜黎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赵宁的变化,反正他自顾自地说得挺有劲的:“我也看过历朝历代留下的书籍史册。
我发现一个现象,几乎所有分封的朝代,走到最后,都会面临同一个结果。
那就是王室式微,诸侯国拥兵自重,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战争,紧接着,就是长达几十年,或者几百年的乱世……
直到最后,其中一个诸侯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结束这场乱世,然后自立为王……
然后便是新一轮的分封,新的王朝随着时间的流逝,或是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的时间过后,开始不可避免地逐渐走向衰落。
紧接着,便是各诸侯国如法炮制的拥兵自重,然后引发战乱。
再然后就是长时间的乱世之战,然后会出现一个王,成立一个新的王朝,再分封,新的王朝再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在所难免的走向衰落……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赵宁本来心不在焉的,埋怨姜黎没事找事干,大半夜的非得要谈话,什么话不能留着明天说?
然而一听姜黎这话,神情当即严肃起来。
徐凤鸣和苏仪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只因姜黎说得没错,古往今来,这个问题始终无法避免。
每一个朝代到得最后的结果总是大同小异的。
都是王道式微,诸侯国拥兵自重,然后就是乱世。
这仿佛是一个如影随形的诅咒一般,始终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这整个神州。
每一个朝代都仿佛被下了诅咒,不管是一个朝代的开端有多高,巅峰时期有多繁荣,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其实,徐凤鸣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也跟姜冕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也不是没试图想过办法作出改变。
但所有的思路,到得最后,最终还是会绕一大个弯,回到分封上面。
这个问题似乎无解,这个诅咒也似乎永远无法被破除,好像除此之外,他们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一般。
徐凤鸣沉默许久:“姜兄,苏兄,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喊子敬……”
他说着就要起身。
“让黎朔去就行。”苏仪抬眸看向徐凤鸣,那眼神很平静,甚至很温和有礼,但却再也没有了当初两人在安阳时那样的信任和亲昵,反而带着无法忽视的淡漠和疏离。
其实真要论起来,四个人里面,苏仪跟徐凤鸣两人才是最亲近的,关系也是最亲密的。
两人之间的感情跟姜黎和赵宁比起来,更为独特,也更为密切。
因为在姜黎和赵宁出现以前,他们两人因为家世相近的原因成为至交好友,甚至好得形影不离。
通常能找到徐凤鸣的地方,总会看见苏仪的影子。
可现在,因为洛阳一役,害得姜黎中毒毁容,引发了苏仪失控发疯,导致他们的关系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徐凤鸣没有婉拒苏仪的好意:“那就麻烦了。”
苏仪点头,轻轻喊了声:“黎朔,麻烦你跑一趟,请姜公子来一趟。”
“是。”黎朔在厅外应了一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