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皮颤动着睁开了。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她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胡乱挥舞着手臂，从那片光亮充盈的深处吸入一口温暖而又带着咸味的虚空气息。
她怎么还在这儿呢？她得去上面才行。得去……
到底得去做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她知道那很重要，这一点她还是清楚的。他们对她来说很重要。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纤维都渴望去到他们身边。不管他们是谁。
在下方很远的地方，那只长着巨大翅膀的巨兽发出的光亮在黑暗中盘旋，就像一颗绕轨道运行的星星。她能感觉到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它在想什么——它那些遥不可及的目标、抽象的梦想以及难以名状的情感——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它在阻拦着自己。
她又踢又挣，用力拉扯着从四肢上延伸出来的那一团团缠结在一起的肉质藤蔓。慢慢地，藤蔓开始松动了，她开始向上飘浮。速度没有她期望的那么快，但好歹是个开始。
仿佛过了无尽的时间，她靠近了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伸手去触碰那光亮——却又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不对劲。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不是这儿！还没到时候呢！不不不不不——
这一次，她完全清醒地现身了。萨斯基娅感觉自己的身体向外爆开，她的肉体扭曲着、膨胀着，与此同时，世界开始倾斜、旋转，空气呼啸着，用冰冷的手指撕扯着她。她正沿着一个陡坡翻滚而下，新生的四肢在坚硬的积雪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她拼命想要止住滚落的势头。
然后，一切静止了。哦，美妙的静止。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脑袋、一张嘴，还有一双紧闭着的眼睛。到目前为止，还算正常。不过，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她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
等等，那轰鸣声是怎么回事？哦……糟糕。
雪崩朝她席卷而来。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冰从四面八方朝她挤压过来。她的身体扭曲成了正常身体不该有的形状。她无法呼吸。当她试着活动胳膊的时候，剧痛从左肩袭来。
好吧，情况挺糟糕的，她心里想。但你经历过更糟的情况呀。你都被一条巨型蠕虫吞过呢！和那相比，被困在雪崩里就跟周日散步一样轻松了。
萨斯基娅蹬了蹬腿，令人惊讶的是，有一条腿能动了。她继续又蹬又扭，直到整个下半身都挣脱了出来。肯定是头朝下了。一阵冷风扫过她裸露的臀部，那臀部高高撅在空中，任谁都能看见。不过现在顾不上这个了。现在哪还顾得上害臊呀。她的肺在急切地呼唤着空气，耳朵嗡嗡作响，一阵疼痛的麻木感正从四肢蔓延开来。
她又扭动了几下，忍着剧痛使劲儿活动胳膊，终于从雪洞里爬了出来。她仰面躺在雪地上，在呼啸的狂风中大口喘着气。
好冷啊。冷得要死了。她极不情愿地慢慢睁开黏糊糊的眼皮，在刺眼的光线中眨了眨眼睛。萨斯基娅呻吟着抬起疼痛的脑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她什么都看不见。
一场猛烈的暴风雪正朝着她的脸呼啸而来，把她所在的这个小高原以及上方斜坡之外的一切都遮蔽得严严实实。是座山吗？看起来很像，而且是一座非常陡峭的山。赤身裸体的时候，可不想待在这种地方啊。
她颤抖着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睛，这一动作让另一个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不是因为疼痛。在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巨怪那有着光滑花岗岩质感的胳膊和锋利如剃刀的爪子，而是柔软、细嫩的皮肤，上面布满了鸡皮疙瘩，还慢慢结了一层冰晶。
快速自检了一下，证实了她的猜测。这具身体是人类的身体。她看不到以前的那些旧伤疤了，皮肤也比她记忆中更白了，不过除此之外，她看起来就像……萨斯基娅。原来的自己。
这是她原来的身体吗？这里是……地球吗？
没办法判断。但她几乎可以非常确定的是，她已经不在阿尔博尔·蒙迪了。那个世界上没有人类，所以只要她还在那儿，就不可能拥有人类的化身。这可不是瞎猜的。在她做的一个梦里，她父亲就确认过，她只能幻化成那个世界上原本就有的形态。卡尔本也跟她说过，在每个世界她只能有一个化身。要是她的巨怪身体死了，那就完了。她回不去了。
是那样的情况发生了吗？她死了吗？
萨斯基娅记得自己和鲁希尔德在城市街道上狂奔，朝着纺锤城跑去，很可能要和蒂亚克林来一场对决。然后……发生什么了呢？她的思绪很模糊，脑袋感觉就像要从颅骨里钻出来似的。即便像现在这样喘着气，她似乎还是觉得氧气不够。
要是她死了，那就能解释为什么记忆缺失了。也能解释很多别的事了。要是那样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鲁希尔德、流浪狗或者其他矮人朋友了。这个念头如同一记重拳击中了她的腹部，她弯下腰，突然一阵恶心。
她现在没法面对这个。眼下，她得集中精力在这脆弱的人类身体里活下来。而她的处境看起来可不乐观。
这里的空气这么稀薄，她肯定是在非常高的海拔上。在低温、冻伤和高原反应的影响下，她在这儿撑不了多久的。没有衣服、靴子和登山装备可不行。毫不夸张地说，她现在是死定了。
哦，而且她的肩膀可能脱臼了。太棒了，真是太棒了。也许她得先处理一下这个。
萨斯基娅用另一只手抓住手腕，把胳膊往外拉，疼得她低声呜咽起来，那疼痛程度已经到了“让我死了算了”的地步。她的骨头相互摩擦，那可不是骨头该有的摩擦方式。
她不顾一切地大喊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把胳膊往前一扭。关节“啪”的一声回位了，她向前瘫倒下去，身体颤抖着。要是不给胳膊弄个吊带固定一下，她打个喷嚏说不定这关节又会脱臼了。不过，现在感觉是稍微好了点。
也许她可以挖个雪洞，先躲在里面等天气好转。雪崩在结冰的斜坡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积雪，用来挖雪洞是绰绰有余了。但她没有工具呀，没有能用来生火的东西，除了这双柔软的人类的手，也没有能用来挖掘的工具。这么小，这么脆弱。她心里那个登山行家很清楚，不管有没有这么简陋的庇护所，她都没法在这儿熬过一晚的。她唯一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很渺茫——就是在这座山要了她的命之前赶紧下山。
是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然就得变成个冰棍儿站在这儿了。萨斯基娅对这个蹩脚的双关语苦笑了一下，然后迈出了摇摇晃晃的第一步。她的脚陷进了移位的积雪里，一直没到脚踝。
她又迈出了一步。
再一步。
一步。
又一步。
一步。
她能做到的。要是能从这儿出去，她的脚趾头可能会变黑然后脱落，不过现在她不在乎了。她在走路呢。而且她还没死呢。
她下意识地想调出小地图。什么都没发生。她整个神谕界面都没了。当然没了，这里又不是阿尔博尔·蒙迪。她在这儿可不是什么神谕者了。
她被这个发现弄得心烦意乱，差点就从悬崖边走下去了。她惊恐地大叫一声，赶忙往后退，绕过那陡峭的悬崖边缘，直到找到一个坡度稍缓——但仍旧很吓人的陡坡。在这里，被搅乱的积雪下面是一些更紧实的东西——算不上是冰，但还是挺滑的——上面又覆盖了一层刚落下的松软雪花。她光着屁股顺着斜坡往下滑——还是别去想这屁股可能也会掉下来之类的事了。
上方传来一阵轰鸣声。她惊慌地朝上望去，正好看到又一场雪崩从她旁边的斜坡上滚滚而下。要是再往左偏几米，她就会被雪崩卷走了。
她继续沿着布满岩石和积雪的陡坡往下走，疼痛、寒冷以及呼啸的狂风都成了背景音。时间流逝。她的大脑根本不想告诉她到底过了多久，也不想告诉她实际的行进速度有多慢。逃避现实，脑子一片混乱。思绪就像沙子一样，渐渐溜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沿着一道刀刃般的山脊艰难前行。这里的狂风更猛了，雪花直往她眼睛里钻，差点把她从悬崖边上吹下去。她在滑溜溜的冰面和尖利的岩石上爬行，手脚和膝盖都被划破了。后来，眼前实在没有别的可行路线了，她顺着一面近乎垂直、结满冰的峭壁往下滑，正常人没绳索和安全带可不会去爬这样的峭壁呀。但她现在就这么光着屁股悬在这让人胆战心惊的悬崖边上。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沿着一条积雪的山谷往下走，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了。天渐渐黑了，不过谢天谢地，风已经减弱，变成了轻轻的呼啸声。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又一场雪崩的轰鸣声。
我怎么还活着呢？她惊叹不已。按理说，她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几分钟内就该死了呀。然而，她不但没死，实际上还开始感觉……好点了？确切地说不是状态好，只是不再濒临死亡了。
她的肩膀已经不疼了。也许是寒冷麻木了她的神经，但她怀疑还有别的原因。她能自由活动那只胳膊了，只是稍微有点刺痛，而且感觉它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脱臼了。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之前那些又红又肿的伤口和擦伤现在只剩下淡淡的疤痕了。
嗯，好吧。这么说来，也许她终究不完全是人类了。她作为巨怪的一些恢复能力和韧性似乎转移到了这具身体上，带到了这个世界里。
这说不通啊，她心里想。不过既然现实稍微偏向我了一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水珠顺着她黏糊糊的皮肤淌下来，不是汗水，而是融化的雪水。在她的皮肤下面，淡淡的光线沿着她的血管和动脉的走向蔓延着。那是……阿尔利姆吗？在白天的时候，可能看不到这些光线，但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个幽灵一样。阿尔利姆肯定是既产生了热量又发出了光亮——热量不多，但足够了。所以她才没被冻死。这和在斗兽场里抵御那些可爱的小家伙时的热源是一样的。一想到那些毛茸茸的小杀手，她心里就涌起一阵遗憾。它们肯定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怀着新的希望，萨斯基娅彻夜赶路，只有她自己身体发出的微弱光亮为她照亮道路。到了早上，呼吸明显顺畅多了。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山峰，天空中飘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总的来说，情况在好转。她的四肢都还在，寒冷也几乎不再困扰她了。
到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萨斯基娅已经饿得不行、累得快垮了。这鬼地方她上哪儿去找吃的呀？四周除了光秃秃的岩石、冰和雪，什么都没有。没有了神谕能力的指引，找个栖身之所也成了难题。她哪有那么好的运气，随便就能碰到个山洞啊。
最后，她在悬崖底部的一块大石头下面找了个小凹坑。这地方可能算不上安全，但到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了。她在石头前面堆了一堵矮矮的雪墙，挡住了一部分风。然后她蜷缩成一团，精疲力竭了。
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皮。她的肚子不满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块冰，但正如她所希望的，在血管里流动的阿尔利姆让她免于一死。
萨斯基娅疲惫不堪地从临时避难所里爬出来，继续艰难地往山下走去。这可真是一座极其险峻的山峰。她在地球上爬过一些很壮观的山，在阿尔博尔·蒙迪也爬过不少，但没有一座像这座山这么荒凉险恶。
随着这一天慢慢过去，她终于——终于看到了有生命的迹象。一开始是一丛丛矮小的草状植物，然后随着夜幕降临，出现了一片山地松林。就在林边，她看到了一样东西，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一座有着茅草屋顶的黏土砖房，屋顶上堆满了雪。浓烟从宽大的烟囱里滚滚冒出。
走向那座房子的最后几步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她摇摇晃晃，脚步踉跄，膝盖感觉随时都会支撑不住身体。当她走近时，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传来，让她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她站在门口，犹豫地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出现了一位身着色彩鲜艳衣服、围着头巾、戴着银色树叶形状耳环、额头点着吉祥痣的女子。那女子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尤娜！”她低声说道，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萨斯基娅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身裸体、瘦骨嶙峋，在黑暗中还微微发着光。是啊，她这副模样可够狼狈的。
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从女子身后走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可爱极了。她用萨斯基娅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
女子把小女孩推回门里。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招手示意萨斯基娅进去。萨斯基娅松了一口气，跟着她们进了屋。她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看到女子投来严厉的目光，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几分钟后，她穿着女子最花哨的一件衣服，额头上戴着一个银色圆盘，和这一家四口坐在了餐桌旁。她不知道女子为什么非要她戴上这个饰品，不过现在可不是拒绝的好时机。此刻最重要的是摆在她面前的食物。其中一道菜看起来像是地衣，另一道是一碗炖菜或者汤，里面有很多豆子。
萨斯基娅像饿极了的巨怪一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很可能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当然了，现在哪怕是稍微能吃的东西，在她看来都是人间美味。直到吃完了，她才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她意识到自己一上来就埋头吃饭，可能违反了某些神圣的用餐习俗，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对不起，”她说，“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非常感谢你们的食物。我没钱，不过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报答你们……”
女子微笑着，又给萨斯基娅的碗里添满了食物。
萨斯基娅吃东西的时候——因为饥饿感缓解了一些，现在吃得文雅了些——女子指着自己说：“阿姆利亚。”
那是她的名字吗？当阿姆利亚依次指着她的每个家人并说出他们的名字时，萨斯基娅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那个男人叫米格。大女儿叫肯兴。最小的那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叫努米亚。
萨斯基娅点了点头，重复了他们的名字，然后指了指自己说：“萨斯基娅。”
阿姆利亚歪着头说：“尤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萨斯基娅摇了摇头，“不是尤娜，是萨斯基娅。”
女子朝着窗户指了指，方向是那被云层覆盖的山峰，然后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她说的大部分内容萨斯基娅都听不懂，但“塞萨扬”这个词很清晰。萨斯基娅的后脖颈一阵发麻，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那是这座山的名字，或者至少是它的其中一个名字。
“我从塞萨扬山上下来的。”萨斯基娅说。最好还是别提她最初是怎么到山上去的了。
这家人开始兴奋地相互交谈起来。偶尔他们会满怀期待地看向她，好像她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似的，可她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很快，她的眼皮就开始耷拉下来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阿姆利亚就把她领进了一间小卧室。她心怀感激地钻进厚厚的被子里，在主人还没离开房间的时候就睡着了。
她被窗边传来的吱吱喳喳声吵醒了。她拉开窗帘，惊讶地叫了一声。一只白猴蹲在窗台上，用好奇的眼神回望着她。
就在这时，阿姆利亚匆匆走进了房间。她看了看萨斯基娅和猴子，皱了皱眉，然后挥了挥手把猴子赶走了。
萨斯基娅低头看了看自己睡觉时穿的那件看上去很昂贵的衣服，带着她希望是恰当的愧疚表情看向女主人。昨晚她太累了，根本没顾得上这些。女子轻声说了些什么，从她的表情能看出来她并没有生气。她领着萨斯基娅来到一间带蹲坑式厕所的外屋。哦，她确实需要上个厕所。之后，她发现自己又被领到了一个放着冒着热气的浴桶的房间。
萨斯基娅想着，这简直就是天堂啊。感觉真的像天堂一样。
她洗完澡，穿上另一件华丽的衣服，又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阿姆利亚把她带出了门。
“我真的太感谢你们所做的这一切了，”萨斯基娅说着，张开双臂抱住了这位惊讶的女子，“你们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姆利亚疑惑地看着她，这时米格绕过拐角，牵着一头体型庞大、浑身长毛的牛走了过来。是牦牛吗？
然后他们带着她沿着山坡往下走，顺着森林里一条人踩出来的土路前行。这一大家子人都跟了过来。小女孩肯兴在他们脚边小跑着，而还在学步的努米亚则坐在米格宽阔的肩膀上。他们在树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萨斯基娅对肯兴的耐力惊叹不已。他们的步伐并不慢，小女孩那小小的腿得拼命迈动才能跟上。
等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座色彩斑斓的多层建筑坐落在山脊上，俯瞰着郁郁葱葱、白雪覆盖的森林。大门两侧立着彩绘的雕像，一男一女。
一位中年女子出来迎接他们。她身上佩戴的饰品比萨斯基娅和阿姆利亚的还要花哨：一个银色鼻环、巨大的月亮形状的耳环，还有一个圆形的额饰，就和萨斯基娅还戴着的那个类似，不过更大，上面装饰着宝石和雕刻精美的船头雕像。
阿姆利亚指着她，低声说：“明甘哈。”
两位女子交谈了很久。她们频繁地朝萨斯基娅这边看，很明显能看出她们谈论的对象是谁。“尤娜”和“塞萨扬”这两个词反复出现。明甘哈的表情一直带着怀疑，但最终她们似乎达成了一致。她向萨斯基娅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招手示意她跟自己进去。
这座建筑的内部装饰比外面的庭院还要奢华，一条长长的走廊中间摆放着一排雕像，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马赛克镶嵌画和装饰品。几个穿着色彩鲜艳衣服的男女站在里面，正在擦拭雕像，彼此轻声交谈着。
她看着马赛克镶嵌画上描绘的祭祀场景，心想，这是一座神庙啊。一座位于偏僻之地的神庙。
明甘哈想必是某种女祭司，她领着萨斯基娅走进一间侧室，指了指一把椅子。萨斯基娅坐下等着，女子走了出去。她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木盒，打开锁后把盒子放在萨斯基娅面前的桌子上。从女祭司期待的眼神能看出来，她是想让萨斯基娅打开盒子。于是萨斯基娅就打开了。
盒子里的缎面上放着一个奇怪却又莫名熟悉的物件。那是一个十二面体——有十二个面，表面无比光滑，颜色黑得深沉，各个面上都看不到阴影。
萨斯基娅屏住了呼吸。她伸手去拿那个物件，它在放置的地方开始震动起来。明甘哈盯着萨斯基娅和那个物件，眼睛睁得大大的。萨斯基娅颤抖着拿起了十二面体。它并不重，她的手指一碰到它，震动就停止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说的不是唐语，但她却能听懂意思。
“说出你的指令，小嘴。”
萨斯基娅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一块基石。
明甘哈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领着萨斯基娅走进另一个房间，又沿着几段石阶往下，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地下室。沿着墙壁，数百支有香味的蜡烛在燃烧着。地上有一个圆形的插槽。不需要别人提醒，萨斯基娅就把基石插进了插槽里，然后赶忙往后退了一步。
它平稳地向上升起，形成了一根黑得不可思议的石柱。
她把手放在石柱上——随即尖叫了一声，因为一道光束从天花板上射下来，将她笼罩其中。
“正在分析……”基石说道。
她在紧张的沉默中等待着。
“检测到魔力源，”基石说，“本地魔力抑制场超过了最大可行阈值。正在安装抗抑制器。”
她脚下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她及时低头看去，只见一只机械臂从地板上的一块面板中伸了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机械臂就把一根针扎进了她的腿里。
“搞什么鬼！？”她惊叫道。
机械臂缩了回去。她的腿开始发麻，这种感觉很快从头到脚传遍了她的全身。并不难受，实际上，感觉还……挺舒服的。她的头脑开始变得更清醒了，感官也更敏锐了。
一个虚幻的形状在她的眼角一闪而过，很快凝聚成了一个熟悉的样子。她的小地图！它回来了！
几秒钟后，光束熄灭了。
“魔力等效性表明小嘴属于主人的血脉，”基石说，“相应地设置权限。”
“主人？”她问道，“你是说我父亲？卡尔伯特或者卡尔本，或者不管他现在自称什么？”
基石没有回应。萨斯基娅试着像在阿尔博尔·蒙迪时那样调出信息面板，但什么也没发生。她转向明甘哈。
女祭司的腿在发抖，“请原谅我之前怀疑您，古老者，”她说。
“你说谁老呢？”萨斯基娅说，“我才二十三岁——等等，我想现在是二十四岁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女祭司说的不是唐语。看来她的魔法翻译功能和她其他的神谕能力一样，同时恢复了。
萨斯基娅转换思路，试着用这种语言说话。和阿姆利亚一家相处的这一天想必已经让她的翻译器收集到了足够的数据，让她能轻松地说出这些话了，“你知道是谁制造了这个东西吗？”她指了指基石。
明甘哈困惑地看着她，“是您制造的呀，古老者。三十代人以来，我们一直妥善保管着它，等待您归来。我从没想过在我有生之年真的能等到这一天。”
“那你觉得我是谁？”萨斯基娅问道，“这个古老者是谁？”
“这是在考验我吗？”女祭司说。
“你就回答问题就行。”
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明甘哈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灵神尤娜，这个世界的守护者和母亲。”
萨斯基娅刚想开口否认，但又忍住了。显然她不是这个尤娜。但尤娜可能是她的某个亲属。基石说萨斯基娅和它的主人有着相同的血脉。她原本以为主人就是她的父亲，看来是她想错了。明甘哈说过三十代人，那大概就是九百年啊。确实是古老者呀！
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她得出去透透气。
她走出房间，来到神庙的主殿，突然停住了脚步，仔细聆听着。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轰隆、砰砰的声音。听起来很像……
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她朝着神庙的大门跑去，不顾神庙工作人员和阿姆利亚一家投来的目光。那声音越来越大，已经清晰可辨了。她眯起眼睛看向天空，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然后她看到了。她用手捂住嘴，眼里泛起了泪花。
一架直升机正从渐渐消散的云层缝隙中飞过。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转身看向跟在她身后跑出来、还牵着女儿手的阿姆利亚，“我们这是在哪儿？”
“您会说灵雅语！”阿姆利亚兴奋地说，“我是说，当然了，您肯定会呀，古老者。”
“妈妈，她真的是尤娜吗？”肯兴说，“她看起来不老呀。”
“我都跟你说过了，孩子，”阿姆利亚说，“尤娜有很多化身。”
“我们这是在哪儿？”萨斯基娅又问了一遍，“这个地方在世界上的什么位置？”
阿姆利亚疑惑地看着她，“当然是灵雅旺呀。就在您的山居之所塞萨扬山的山脚下。”
“哪个国家？”
“尼泊尔，古老者。”
萨斯基娅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名字她认识。她现在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某个地方，而这些人是……怎么说呢，夏尔巴人？他们看起来和她见过的那种文化里的人不太一样，不过她在这方面也算不上专家。伊万曾在尼泊尔徒步旅行过好几个月呢，他在这儿肯定会很自在的。
不管怎么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回到地球了。她又能见到朋友们了。还有她妈妈。她妈妈……
天哪，他们肯定都以为她死了！
“你有电话吗？”她问阿姆利亚，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急切。
“抱歉，您说什么？”
萨斯基娅叹了口气。她刚才用的是唐语里的“电话”这个词。她模仿着把电话放在耳边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哦！”阿姆利亚说，“没有，不过明甘哈有。”
她跑去把女祭司叫了过来，女祭司拿着一个笨重的听筒回来了。大概是卫星电话吧，毕竟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不会有普通的移动信号覆盖。
萨斯基娅伸手接过递过来的电话。花了点时间弄明白这个颇为老式的设备后，她拨通了一个号码。
接电话的声音沉闷又无精打采，但萨斯基娅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出来是谁的声音。
“妈妈，”她说，现在眼泪止不住地流，“妈妈，是我。”
“你是谁？”爱丽丝·温德尔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
“是我呀，萨斯基娅。也许你还记得我？你的女儿？”
“这是某种变态的恶作剧吗？”爱丽丝说，“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她……”
“消失在一堆触手之中了？嗯，我知道。但我没死。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现在我回来了。至少回到地球了。我在尼泊尔呢，妈妈。你能相信吗？我一直想去尼泊尔的。”
“萨斯？”电话那头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响，然后是一阵沉默。
“妈妈！”萨斯基娅喊道，“你没事吧？跟我说话呀！”
“我刚猛地坐下去了，”爱丽丝说，“我好像闪到腰了。”
萨斯基娅流着泪笑了起来，“对不起啊。”
“萨斯，真的是你，对吧？”爱丽丝的声音都沙哑了。
“嗯，真的是我，妈妈。等我见到你，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萨斯基娅感觉一直以来承受的艰难困苦一下子都消失了，她说出了那些长久以来一直期盼却又从不敢奢望的话，“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