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耕朝梅香使了个眼色,梅香点头带婢女们退下。
“大人在书房。”笔耕也不答她的话,自顾自转身往院子后面去。
姜梨毫不犹豫地跟上。
书房。
姜梨推门而入,陆悬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午后的阳光照在湖水上,波光粼粼,那两只鹤也不知是不是闹别扭,隔了老远,谁也不理谁。
“这两只鹤一只叫珠玑,一只叫罗绮。”陆悬并未回头,目光定在远处,“两只畜牲,倒像人一样,有时候好的恨不能交颈而贴,不分彼此,有时候又恨不能对方永远消失。”
姜梨站在桌案前,对陆悬的话丝毫反应都没有,“松枝呢?”
陆悬神情淡漠,并不回应。
姜梨冷冷看过去,忽然走近,用力扯过陆悬胳膊,踮脚贴上对方嘴唇。
陆悬瞳孔骤紧,伸手一把推开,姜梨的背撞到窗棱上,痛得她秀眉紧皱。
“迫我过来,为了和我说这两个畜牲?不是吧。不就是为了这个,做什么现在摆出这副被轻薄的姿态?”姜梨讥诮扯唇。
陆悬眸色骤暗,低头面无表情地俯视面前小姑娘。
“不是吗?陆悬,你现在一定很纠结吧?”姜梨桃花眼眨了下,毫无惧意,“下不了手杀我,又不想自己被影响,还犹豫着要不要放我走?”
“你这颗心是不是快四分五裂了?”姜梨抬手点向对方胸口。
陆悬眉眼覆霜,沉默不语。
“可不可笑你?”忽然,姜梨脸色一变,眸光冷酷无比,按在对方胸口上的手也越发用力,“我同你明明白白的说过,勾引你只因为你是陆家三公子,想要在陆家过得舒坦一点,你还真上钩了?”
她挑眉,“拿我当磨刀石,磨砺你的心性?没想到自己这么不堪一击吧?没想到修养了二十年,短短一个月不到就破功?”
“高高在上,惊才绝艳的陆家三公子,大乾最年轻的户部侍郎大人,你是不是对自己很失望,是不是不敢相信自己会被我这么一个小姑娘轻易左右?”
太阳穴突突直跳,陆悬觉得面前这张朱唇,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一柄利箭直插他心口,让他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小姑娘还在说,每一句都像从深渊里传出来,勾他不断下坠,直到粉身碎骨。
“你让我来,不就是想让我亲你,想让我碰你,想让你抚慰你,你确定不了你是真的喜欢上这个不知廉耻的我,还只是因为你的身体渴望我,对不对?!”姜梨仰视对方,却又仿佛是高高俯视的那个。
“每一次我靠近你,你的身体告诉我,你很兴奋。”姜梨弯唇笑,极其挑衅地样子,“是不是别的女人让你没感觉?”
陆悬胸口起伏剧烈,眼里仿佛笼罩黑云,死死盯着定下这张可恨的脸。
忽然,他猛地低头,几乎是以摧城拔寨的力道吻住姜梨。
姜梨丝毫没有胆怯,伸手向下。
极致的颤栗自心脏深处蔓延开来,陆悬觉得自己浑身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每一寸皮肤都在烈火上烹烧。
……
良久,直到窗外两只鹤不知何时又走到一块儿。
陆悬终于眉头深拢,额角重重抵在姜梨额上。
只有她,真的只有她才能让自己这样……
姜梨侧头,深吸几口气后,抬手按在陆悬胸口,用力擦了擦,讽笑道:“够了吗?可以把松枝还给我了吗?”
陆悬喉咙滚动几下,沉沉呼出一口气,直起身子,除了眼中还残余着薄红,看上去同平日冷淡的样子并无不同。
“你的青州表哥根本就没有到京都,谁在外面接你?”
姜梨心猛地一坠,转瞬道:“重要吗?都是离开陆家,谁来接又有什么关系?”
“我好奇的是你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找来的人?”陆悬声音淡漠,好像方才濒死喘息的不是他一样。
姜梨唇紧抿,上面还残余着水光,陆悬目光落到上面,喉咙又开始发痒。
“二姐姐带我出去听戏,我乘机溜出去花银子买的假表哥。”都到这个地步,不吐出点什么,更惹他怀疑。
陆悬只是看着,说不清信还是没信。
两个人对视片刻。
“悬哥哥,让我走吧,我为之前大言不惭勾引你的事道歉。祖母想要过安稳日子,陆家对我们来说……太不好过了,今日差点……陆老太爷也答应了。”姜梨忽然开口,眸色转柔,软声哀求。
陆悬往后退开一步,“我没说不让你走。”
“那你为什么要把松枝绑走?”姜梨拧眉。
“如你所言,想要试试看我到底是真喜欢上你,还只是身体在渴望女人?”陆悬俊美平静的脸说出这句话,有种莫名诡异的感觉。
“结果呢?”姜梨问。
陆悬看着她,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唇,转身走到圈椅上坐下,“出去。”
姜梨看过去,对方已经低头开始翻阅书卷。
屋子里那种隐蔽的气息尤在,又安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姜梨看了会儿,旋身朝外走去。
陆悬这才抬眸看了眼,很快又低下。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上这个诡计多端的小姑娘,但他可以确定,他的身体已经被她勾引上,身体在渴望她,只有她。
既然如此,那她就别想轻易脱离。
姜梨走出月门,就见松枝和笔耕站在不远处。
松枝一看到她,眼泪“哗哗”往下掉,冲过来哽咽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我被他们带走了,我,我没用……”
那个三公子就是个神经病,姑娘为了带回她,一定受了委屈。
“您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受伤?”松枝上下打量,又伸手去摸姜梨的脖颈,生怕她身上哪里受伤。
“没事,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姜梨拉起松枝,“我们回去吧,祖母还在等我们。”
笔耕抱手看松枝夸张的样子,忍不住心里哼哼。用得着这样嘛,搞得他家大人就跟虐待狂一样……
松枝抬手抹掉眼泪,狠狠瞪了笔耕一眼,抱着姜梨胳膊往外去。
两个人走远,笔耕还能听到松枝反复询问的声音,“姑娘,真没事吗?三公子他没有掐您喉咙吧?”
笔耕:“……”
他家大人没有掐人脖子的爱好!
回到梅香院,自是又扯了一阵谎,把事情圆回去,省得老夫人忧心。
日头西斜,姜老夫人领着姜梨去东篱堂同陆老太太告辞。
这回,陆老太太倒没有再说什么,只让她们小心,说一些舍不得什么的虚话,两方各自心里都有各自的心思,没一会儿,姜老夫人同姜梨便出了去。
陆家前院依旧是灵堂,姜梨她们便从后角门出府,下人帮着把行李装到马车上。
待姜梨扶着姜老夫人坐上马车,心终于放下来。
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表哥,咱们走吧。”姜梨朝马车旁边的年轻男子道。
那男子是楼先月找来的,对姜梨格外恭敬,听罢吩咐车夫打马前行。
然而就在这时,后角门猛地拉开,一道身影飞快冲出,声音焦急无比,“阿梨妹妹!”
“阿梨妹妹,是我,陆砚。”陆砚眼巴巴地望着车窗。
一颗心就像石子丢进湖水里,不断地下坠。
“我,我刚才才知道你要走的消息,这些日子,我都被罚在书房抄书。”陆砚急声解释,少年分明意气风发,这时却无比慌乱,“那日去四伯灵堂上香,我想找你来着,但你去后园了,我也去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你……”
马车的人没有开口。
“阿梨妹妹,你,你能不走吗?”终于,陆砚鼓起勇气说出这句,他怕不问,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少年还意识不到一辈子有多长,却已经开始忧虑。
依旧没有回应,陆砚的脊背就像被风吹弯的竹子一样,眼里的难过都要溢出来。
“走吧。”好一会儿,姜梨开口,却是催促马车赶车。
车夫打马前进,陆砚猛地抬头,追上去喊道:“阿梨妹妹,走马灯我替你保管,不管什么时候你想要再看,都可以来找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马车里,姜老夫人叹了口气,“这个孩子还是好的。”
“祖母,有时候阿梨觉得您特别单纯。”怎么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轻易就被感动?姜梨弯唇笑。
“我单纯?你这丫头是在骂我吗?”姜老夫人故意拉下脸。
“哪有,是羡慕。”大约只有一辈子没受过磨难的人,一颗心才能这么柔软。
她不行,她太年轻了,心还没来得及长大,便死在父母被火光吞噬那夜,对陆家人,她的心比铁石还硬。
马车穿长街而过,姜梨听着外面喧嚷的叫卖声,还有临街楼阁上传来的丝竹舞乐声,小孩子脚脖子上挂着的叮铃声……
感觉自己好像随波逐流的一只小鱼,随着川流的人潮,游向广阔的大海。
“姑娘,怎么好像这么久才喘上新鲜的空气。”松枝很兴奋,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
姜梨看看她,又看看神态放松的姜老夫人还有周妈妈,她们都很开心。
她笑了笑,心知有舍才有得,
陪祖母安享晚年,或许这才是最对的选择。
马车行到东阳门,车夫忽然喝马停下。
“表哥,怎么回事?”姜梨掀开车帘,看向旁侧马上男子,也就是她现在的“表哥”,真名陈安。
“我去看看。”陈安打马上前询问。
姜梨透过车帘缝隙,看向城门口,那边团团围着不少官差,行人被阻在内门边,一直堵到她们马车前。
不一会儿,陈安回来道:“好像是京都发现月之国的奸细,现在全城戒备,只许进,不许出。”
姜梨眉头倏地皱起,“核实身份后也不行吗?”
“我问了,”陈安摇头,沉声道:“只怕一时半会我们出不去。”
姜梨默了瞬,“那找间客栈先住下吧。”
“真是的,怎么就赶上了。”松枝气道。
“应该也不会封太久,咱们缓一缓再看。”姜老夫人看姜梨神情不大对,安抚道。
姜梨笑了笑,“嗯,祖母的预言一向准。”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底隐隐不安,她总觉得有些太巧了。
冬日的天暗得早,陈安找了靠东阳门最近的客栈住下。
进到雅间,周妈妈铺被褥,松枝忙着擦拭茶杯器具,这时姜老夫人才拉着姜梨问道:“外面的人不是青州来的,到底是谁?”
“祖母,您都多少年没见过表哥了,只准女大十八变,不准男的变吗?”姜梨秉持着能糊弄一时算一时的想法瞎扯。
“长相我是看不出来,可口音可以,他虽然尽力模仿了,可你娘当了我那么多年的媳妇,我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姜老夫人眉目沉下来。
姜梨有些怕的缩了缩脖子,“就,就您不是急着想离开陆家嘛,那表哥那边耽误了,反正陆家人也没见过,我就花银子雇了几个人充数。”
见她祖母还是不悦的样子,她抱上对方胳膊撒娇,“哎呀祖母,反正咱们人都出来了,是不是表哥有什么关系嘛……”
“我不是气这个,我是气你瞒我。”姜老夫人伸手推她,“不管有什么事,你同祖母说,不要一个人做,一个人扛着。”
姜梨死活不撒手,“就这件事,真的,就这一件事,我怕说出来,您在陆老太太面前露馅。”
“祖母在你眼里就这么不经事?”姜老夫人更加气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姜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在她看来,她是姜家唯一的子孙,父母去世,她就是姜家的顶梁柱,报仇是,照顾祖母也是。
没有哪个顶梁柱应该让家里人担忧。
姜老夫人自是了解她,同她父亲一模一样,聪明得不得了,也一样的能扛事能忍事。
“以后不许,以后遇到任何事,都要同祖母说。”
“嗯嗯嗯,我保证!”姜梨信誓旦旦。
*
陆家,枕山院。
“姜姑娘宿在聚福楼,四间上房,跟着的男子目前身份不明,应当不是京都人。”
笔耕站在陆悬身后禀告。
陆悬已经换过衣衫,正看向窗外那两只又和好如初的鹤。
“……大人,要封几日?”笔耕迟疑着问。
心里的波涛早在大人下令封城的时候起过了,现在他心底波澜不惊。
封城!为了一个小姑娘封城!连敌国奸细都利用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大人现在就是命他直接去把聚福楼里的人抢了,他也没什么好震惊的了。
“快到晚膳时间了,”陆悬答非所问,转身往外走,“去三房用。”
笔耕:“……”
三房。
三夫人苦着脸,一碗饭拨弄来拨弄去,愣是半晌没往嘴里送一口。
“不想守,何必强守。”陆悬放下筷子,淡声道。
“怎么说他也是你爹的兄弟,该守还是要守的。”三夫人托腮,筷子戳戳点点。
她就那么点爱好,新丧期间不能食荤腥,一日两日还行,这都好些日子了,她真熬不住了。
陆悬看了眼,默了瞬,垂眸问道:“陆砚呢?”
“不肯吃,还不是在气我没告诉她姜梨那丫头要走的事。”三夫人坐直,“你说这能怪我嘛,我又不知道他喜欢那丫头。”
“喜欢?”陆悬淡声重复。
“可不是。原来我还以为他是看人家可怜,自己想充英雄照顾弱小,可今日你知道嘛,”三夫人神色激动,“他哭着回来的!”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那个走马灯发呆,这不就是伤心失意的样子嘛……”
“还怨我不跟他早说,早说得话说不准他还能留住人家。”
“你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又没和我说过喜欢人家,要早说,我肯定帮他了!”
陆悬一开始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抬头,“帮他?”
“可不得帮,”三夫人扬眉,“你看你这么大了也不找女人,我真是日夜担心怕你弟弟学你,现在他有喜欢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更何况,阿梨那丫头长得那么好,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