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凌当归辗转反侧,纠结了好一会,还是从床上起来,去柜子里找出刻着小猫形状的玉坠。夜色里,玉质皎然,如月华破窗流转。
他呆立原地良久,最终还是将这枚玉坠挂在脖子里,隔着里衣,玉温微凉,很快便被捂热。
凌当归再回到床上,渐渐睡着了。
*
时日春光正好,风清云秀,漱河之上碧波如绫绸。
一艘挂着“凌”字金牌的画舫正悠悠行驶,过了朱雀桥。这画舫为江上之最,高且宽,雕梁画栋,绣彩朱楼,既有皇家的华丽奢靡,又不失宜国独有的典雅精致。
画舫二楼外,韦松站立远眺,但见江南灵秀光景,花鸟逐水,不由抚须作了首诗,而后慨叹道:“清都风流,果然名不虚传。”
“江山多娇,英雄折腰啊。”凌当归握扇挑开珠帘,悠哉悠哉走到韦松身侧。
韦松拱手拜见,笑道:“见过太子殿下,在下生于长陵,还从未见过这般雅致韵味的风景,一时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凌当归熟稔地“哗”的一声展开折扇,悠然摇扇,“只是不知韦太傅心中到底在慨叹什么,为清都,亦或是为长陵?”
这熟悉的夹枪带棒,阴阳怪气,显然是在讽刺许国想要吞并宜国的野心。
宜国的太子,压根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蠢货。不过倒也是了,若真是蠢货,怎会让秦王心心念念。
韦松只当不知:“殿下所言何意,在下愚钝,听不懂。”
“嘴上听不懂就算啦,心里听懂就行了。”凌当归今日心情似乎还不错,笑眯眯的,“本太子方才听到太傅大人吟诗了,才华横溢,很是不错啊,那本太子就恭候佳音了。”
“殿下谬赞,在下的文采当属一般……”韦松忽然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佳音?”
凌当归挑眉道:“嗯?怎么,难不成许国的太傅大人是言而无信之人?”
韦松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还请殿下明言,在下实不知啊。”
凌当归耍着折扇玩,“啧”了一声,“文赋!文赋!前几日在鸿胪寺,太傅大人表现得十分欣赏本太子,赞誉颇多,本太子便给了太傅大人一个机会,为本太子撰写文赋,如此重要的事情也能忘了?”
韦松:“……”
韦松嘴角抽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万分无语。
他到底什么时候答应写赋了!简直是胡说八道,鬼话连篇!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积分。”
凌当归犯了剑,痛快了,故作大度地对韦松说:“本太子也不求急速,太傅离开清都之前完笔就好了,辛苦太傅。”
韦松硬生生吃了个闷亏,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道:“殿下可真是奇人,在下活了这几十载,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殿下这般的人物。”
凌当归全当夸奖,照单全收,“客气。”
韦松深呼吸,告诉自己忍耐,对此事避而不谈,说起其他的:“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与殿下商讨,今日正好良机,不知殿下肯愿赏脸?”
“不借钱。”凌当归利索道。
“……”韦松咬牙道:“长陵还没有沦落到问别国借钱的地步,事关秦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体内的生死蛊。”
“哦?”凌当归若有所思,表情正经地点了点头,“不错,这倒是要紧事。万一你们许国有人心机深沉,想通过杀了我除掉陆观南,唔……那本太子可就太倒霉了。”
韦松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
这句散漫又随意的话,令韦松心一惊,再看向这位宜国太子时,已然多了几分深思,此人不仅不蠢,还很精明,竟然能考虑到这一层。
凌当归瞥了眼他,摆着架子:“只不过生死蛊难炼,解药更难得……”
“倘若太子殿下能寻得,陛下定会感激不尽,金银珠宝皆不在话下。”韦松立马道。
凌当归笑了一声,“不必。我的意思是,有劳太傅大人再给我写首诗,画幅画呗。”
韦松眼皮一跳:“……愿为殿下效劳。”
凌当归收扇,伸了个懒腰,挑着珠帘进入了阁内。
刚进去,走了没几步,便在拐角处被守在那里的陆观南给拦住了,对方上来便是一句:“我也会写诗作画。”
这回轮到凌当归无语了,“行行行,我知道你文武双全,所以你是在跟我炫耀?”
陆观南沉默片刻,抬手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凌当归瞪他,“罢了,懒得跟你计较,我饿了。”
陆观南看他急匆匆走了,忽然笑了,低声喃喃道:“装什么傻。”
画舫三楼的阁屋内,打开窗子,可见天际茫茫。
陆栖月沏好一盏许国的茶,正迟疑着。
凌柳卿悄声劝道:“且放心吧,我兄长外冷内热,并非恶人,他定不会为难公主的。”
陆栖月循着视线看过去。
凌当归倚靠楠木扶手,吹着风,品着永盈公主刚沏好的新茶,翘着二郎腿,一袭鹅黄浅色的宽袍广袖,举止之间,轻佻浪荡子的气派全当出来了,瞧着还真有十二分的清都风流太子的味道。
陆栖月一时有些怔,脸颊微红。
“砰”的一声低响,陆观南将茶盏放在桌面上,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陆栖月回过神来,顿时脸上红意褪去,说起正事,道:“太子殿下,那夜筵席多有得罪,便是我酒后胡言乱语,还望殿下莫往心里去。我阿兄与苏二小姐并无相谈甚欢,父皇虽有意指婚,只是阿兄不应,一切都不算数。”
这么说,凌当归突然好像显得自己很介意这件事,莫名有些尴尬,咳了几声,大度道:“无妨,区区小事,本太子怎会放在心上?”
他本来还好奇为什么陆栖月要说反话,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想把这一茬给揭过去,于是立马唤吉祥,“菜好了吗,快上吧。”
清都春景独步天下,烟波之上宴饮、听曲赏花更为雅事一桩。
作为东道国,自然要将这最好的一景展露出来。
很快,宫女鱼贯而入,端来各色菜品,皆是色香味俱全,末了还上了茶点和酒壶,清香袭人。
猝不及防的,陆观南打了声喷嚏。
“阿兄可是着凉了?”陆栖月问。
韦松也道:“必然是昨夜晚睡了,虽然白日里甚是温暖,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陆观南道:“无妨。”
而另一边,凌当归看起来只是很若无其事地将桌案上一盏橙粉相间的糕点撤走,告诉吉祥:“这个不必再上。”
去年秋日存的桂花干蕊,揉了今年的桃花新制得的糕点。凌当归顺道把桂花蜜蕊也给撤走了。
陆观南勾唇浅笑,轻声道:“劳烦太子殿下。”
陆栖月不明所以呢,查过陆观南清都往事的韦松很快想到了,眉头一皱,有些意外,这太子竟还记得秦王桂花过敏。
他原先以为只是陆观南单相思,独做情种,现在看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指着这宜国太子也并非无情之人,倒像是……有点两情相悦的苗头?只是,实在不应该。
凌柳卿看看板着脸的兄长,又瞧瞧眉梢有笑意的陆观南,对陆栖月莞尔一笑,靠近她小声耳语。
陆栖月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原来如此,阿兄竟吃不得桂花吗?”
陆观南道:“嗯。”
凌当归:“……”
好没面子。气得他抓了一块桂花糕,狠狠咬了一口,再瞪一眼陆栖月和凌柳卿,“宜国规矩,食不言。”
陆栖月迅速捂嘴。
凌柳卿偷笑。
陆观南也笑,温温润润的。
韦松很是忧愁,一言难尽。
凌当归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了,埋头就吃菜喝茶。
画舫游宴结束后,陆栖月与凌柳卿两个公主熟悉了起来,邀约着一同去逛香粉铺子,手牵手走了。韦松在琢磨许国的事,以及回信给昭平帝,故而也告辞回了鸿胪寺。
“太傅大人,别忘了赠我的文赋与诗画大作啊。”
凌当归对着韦松的背影,提醒他。
然后看到韦太傅趔趄了一下。
再然后,扭头一看……只剩下自己与陆观南了。
陆观南笑着问他:“我们去哪?”
凌当归还在记仇,嗤道:“你爱去哪去哪,反正清都你也很熟悉,本太子有要事要忙,你不许跟着。”
“好。”
陆观南爽快地应下了。
凌当归往南边去,策马如风,衣袂翻卷。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勒住缰绳下了马。
他哼了一声,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头,面无表情,只挑着眉。
陆观南也迅疾地下了马,将绳子系在一旁的树上,惬意道:“我同阿凌学的,好就是不好,不好便是好。”
凌当归呵呵。
陆观南知他并不恼,又笑了笑,抬头看向他们来的这处。
被天熙帝封了的禁区,嘉成帝的潜邸,原先的祁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