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着书页的双手一收,数张书页唰唰翻过合上,李云昭紧抿着唇,表情紧绷,张口声已哑,“予荷……我……我想进宫去看看。”
她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只是慌乱地求助。
此时已经是酉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皇城就击鼓落锁了。
汤予荷拍了拍她的背,没有说多余的话,一口应下,“好。”
李云昭有些惊讶,蹙眉看着他,只听他利落干脆地交代:“萱南长公主和永元郡主都在宫里给皇太后侍疾,现在能顺理成章进宫探望的只有宁远王妃,我现在去宁远王府,你一会儿收拾好,到家门口等着,我想办法让她捎你进宫。”
他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低声安慰,“没事的,不着急,等我一会儿。”
没有丝毫犹豫,汤予荷连披风都没带上就快步离去,大步流星,行色匆忙,院里的侍女见了他,没来得及见礼,他就已经走远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宁远王府的马车驶到侯府门口停下,李云昭快速上了马车。
不知汤予荷是怎么说服宁远王妃的,等李云昭上车后,她什么都没问,只拿出一套侍女的衣裳让李云昭换上。
宁远王妃道明是进宫看望皇太后,宫门的守卫不敢为难,放行进入。
一路到了慈宁宫,李云昭和宁远王妃的另外一个侍女只能站在殿外,同一众宫女候着,不能入内。
寝殿内灯火长明,皇太后躺在榻上,微眯着眼睛,脸色沧然倦怠,眼睛里浑浊无光。
床前跪坐几人,为首的是萱南长公主李观翎,其次是李清、毓妃冯明月,颜德妃方枝莹,以及刚进去的宁远王妃。
“翎儿……”皇太后吃力缓慢地将手伸出,在萱南长公主的脸上抚了抚,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无力的叹息。
“人终有这么一遭的……别伤心……”
“母后,您别想太多,振作一点,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萱南长公主抓住皇太后的手,托在自己的脸颊上,如儿时靠在母亲怀中一样,弯腰将头靠在她的身边。
“累了……翎儿,母后真的累了。”
皇太后想对女儿笑一笑以做安慰,可实在毫无力气,根本笑不出来,只能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母后,您同孩儿说说话好不好?还记得吗?小的时候,因为我与铉儿总是打架,不同其他的姊妹文雅端庄,您总是训我,说我没有女子的样子,做不好一个姐姐,但每一次,铉儿都反过来替我说话,把您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皇太后勉强地扯出一个浅笑,眉目和蔼温柔,似想起了很温馨的过往,脸上看起来悲戚都少了几分。
“我记得……你们俩啊实心眼……总被那几个混账打压污蔑,你们父皇偏心……也不大喜欢你们,可到头来,还不是你们……”皇太后眼神混沌,说到这里时,还是停了下来。
“还不是你们替他守住了李氏江山”这句话,皇太后没有说出来,萱南长公主却听出来了。
她低下头,眼神幽深晦暗,这江山还是李氏的江山,却不是她父皇的血脉了。
“母后。”
她忍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头,认真地问母亲:“您曾经总是要我保护好阿铉,我一直做得很好是不是?”
皇太后愣了愣,缓缓点头,“……好。”
萱南长公主闭了闭眼,含泪笑了。
皇太后沉默半晌,将目光迟缓地移到李清的身上,轻声细语道,“清儿……来。”
“皇祖母。”李清咬着唇,泪眼婆娑地跪行上前,握住了皇太后的手。
“好孩子,好孩子,”皇太后呢喃着,抚摸她乌黑的鬓发,又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水,“皇祖母不能看着你成婚了,你要找个好人家……不要嫁武将……安安稳稳……快快乐乐的……”
不嫁武将,不要像她的母亲,像岑夫人一样,丧夫守寡。
李清点着头,泣不成声。
皇太后说完这些话,似乎气已用尽,怔怔地望着众人身后的地方,不知在看什么。
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她的呼吸愈发浅弱,每一次呼吸都那么艰难,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断绝这微弱的气息。
整个寝宫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氛围,只有皇太后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轻轻回荡。
“昭儿……”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浑浊的眼中落下一行泪,“若是……活到现在……”
李清听不清她说的话,凑近她唇边去听,只听她迷糊地发问:“昭儿走的时候……有没有……受罪?”
“没有,她没有……她……”李清张了张口,眼泪滚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不能说。
李云昭站在殿外吹着冷风,听不到里边的一丝声音,也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亥初三刻,从殿内传来了太监的传令。
皇太后薨了。
所有人应声跪下,李云昭怔忪一下,被身旁宁远王妃的侍女扯了下来。
她垂着头,俯身叩首。
众人呼喝,恭送皇太后仙驾。
李云昭隐隐的听见了殿内传来的哭声,凄凄切切,哀伤至极。
不知道李皎何时来了,不知道殿内的一干人等何时从里边出来,太监宣读了太后的遗诰。
遗诰的内容很平常,无非劝勉皇帝国事为重,尤节哀思。虽然皇太后也是看着李皎长大的,但到底并非血亲,终究是生疏,许多话不便多说,只能按规矩来。
宫门落锁,今夜无法出宫,宁远王妃被安排在慈宁宫的偏殿休息,李云昭跟着她进了偏殿,央求她寻来一套宫女衣服,换上之后,便跟着其他宫女进正殿值守、布置灵堂。
萱南长公主亲自替皇太后换上了寿衣,一直在床前坐到三更天,才疲倦不堪地去休息了。
凌晨四更,守值的宫女们都已经困倦松懈,李云昭悄悄溜进寝殿,站在床前怔怔地望着皇太后的遗容。
她是那么安详,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李云昭跪在床前,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轻声低语道:“皇祖母,你若没走,你若听得见……昭昭来送你了。”
天色渐深,愈发寒冷。
床边的烛灯忽而熄灭了一根,有一股凉飕飕的风拂到李云昭的额头,又吹在她的脸上。
李云昭伸手虚摸了一下脸颊,悄声道:“我虽然变样了……但是……你认得出我,对吗?”
“世事无常,怪力乱神,并非虚构,我也没想到,死了之后,还有活着回到这里的一天。”
“你不用操心我,我很好,你听我说,死了要没有挂念,才能顺利投胎转世,不然心事太重的话,下辈子会变成猪,变成狗……”李云昭说着说着,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有风吹在她耳畔,吹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别不信。”李云昭沉默半晌,又低声道,“皇祖母,再吹一盏灯火看看,让我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等了好一会,室内的灯盏完好无损,甚至没有一点晃动。
李云昭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眼中的泪光在烛火下闪烁。
“不说了,再说我就被人发现了……我走了,顺便告诉你,我成婚了,汤予荷你知道吧?父皇给我选的驸马,我挺喜欢他的。”
李云昭顿了一下,理直气壮道:“你去了那边别偷懒,好好保佑我,知道吗?”
唰——有一盏明灯骤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