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船尾,碧云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翻滚的黄黄的黄河水,以及那随着船只渐行渐远而变得朦胧的群山。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她不能和任何人倾诉,身后的那片土地,尽管离她越来越远且越来越模糊,但那才是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每一次回望,都像是在心中刻下一道深深的烙印。她知道,自己即将再次踏入那个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牢笼,那里有她的过往,也有她不愿面对的束缚。长安,那个繁华而喧嚣的都市,对她而言,并非心中的乐园。她不喜欢长安的浮华与喧嚣,那里没有她想要的宁静与自由。但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将她一次次拉回那个她并不向往的地方。
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
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
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
天边归燕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黄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
曾经多少个今夜,梦回秦关。
风沙挥不去印在,历史的血痕。
风沙挥不去苍白,海棠血泪。
她不由轻轻哼唱前世耳熟能详歌曲,越唱声音越高,仿佛与黄河上空呜咽的风声相互应和,共同诉说着无尽的思念与乡愁。如此应景的歌词。
可惜她这个游子游得太远了。
她回不去了。她不管攀上多高的山巅,望得只能是故乡的方向,却再也难见故乡的人。大约只能梦中随着驼铃声回到那以前的故乡。她的故乡和她不只隔着黄沙万里,千里山川,就是她变成飞越万里的雨燕也回不去她的故乡。
她是没有故乡的人。
她曾经无数次想,如果她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是不是就会安心做一个大楚的小娘子,到了年龄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一生也就过去了。
可惜她不是,她做不到那样过一生。
大楚女子十五岁及笄,初中生的年龄在大楚女子就成年了。十八岁还没有嫁人,那是不可饶恕的事情,是让家族蒙羞的事情。
她想做河里的鱼,悠然自得,不过想想鱼儿最终的命运,还是做天上的鸟儿吧,就做那震旦鸦雀,黄黄的嘴蓬松的毛,模样既可爱又俏丽,可惜它的羽翼似乎并不足以支撑它翱翔九天,仅能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就做云雀吧,不漂亮如同丑丑的小麻雀,却能直冲云霄,那份自由不羁,想想都畅快!
从地面猛然跃起,垂直冲向蔚蓝的天际,直至达到一定高度,再悠然浮翔于空中,边飞边唱,歌声悠扬。当从高空俯冲而下,迅速跌落,那份刺激与释放,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想想都过瘾,玩的就是一个心跳,云雀是个中好手。
没有失去自由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生活在牢笼中挣扎的痛苦,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挣扎与呼喊。
“姑娘!姑娘!您别唱了。”夏柳小心翼翼地拉扯着碧云的衣袖,声音轻柔,生怕稍大的声响就会惊扰到即将随风而逝的姑娘。她感觉得到,碧云的心情越来越不好,离长安越近,她的表面越是平静如水,但夏柳能感觉到,这平静之下隐藏着的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耳边听着姑娘的轻唱,眼里的泪止不住的流,太难受了。她能做的,好像很少,只能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保持冷静,紧紧跟在姑娘身边,如果姑娘真要流浪在外她就陪着。
春婶听到夏柳的声音,也移到船尾,她比夏柳自制,可是细看也能看出眼眶里有泪闪现。
水风、水雨、水彩、水虹、水玫、水瑰六人都看着她们的新主子,泪控制不住,但却不由轻声跟着姑娘哼唱。姑娘这唱的这歌歌词怪,曲调怪,但是却让人的泪止也止不住,太难受了
李沛章看着站在船尾的小娘子仰着头,好像透过时空看向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曲子悠扬又带着淡淡的哀愁,萦绕在他的耳畔,让他这种习惯了刀光剑影、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铁血男子,在这一刻,竟被一曲乡愁深深牵引,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奔腾不息,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往昔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等战争结束,我回家给我爹娘买肉吃,让我爹娘每天能吃上肉。”小兵边用袖子抹去眼泪,边说着他的希望,“二勇子,你放心去,我也给你爹娘买,不让你在下面不安心。”
“到了长安我要给我媳妇买个花袄,厚厚的,不管天有多冷,穿出去暖暖和和的。”
另一个士兵接过话茬,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等仗打完了,我就回老家开个小酒馆,卖点自家酿的米酒,我可是得了我爹的真传,再炒几个小菜,大家伙有闲了来喝上一杯,不收钱,乐呵乐呵。”他说着,脸上露出了朴实的笑容,仿佛那温馨的小酒馆已经近在眼前。
碧云回过神来,静静地站着,歌声最终化为一缕轻烟,随风飘散。听着士兵们朴素却真挚的愿望,心中五味杂陈。这些铁血男儿,在战场上英勇无畏,面对生死毫不退缩,但在内心深处,他们也有着最平凡、最真实的梦想。
她矫情了,比起他们她的自由算什么。
“兄弟,你这歌怪怪的,但是真好听,让人听了心里头暖暖的,又酸酸的。”一个士兵忍不住赞叹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显然也被这歌声触动了心弦。
船继续向前行驶,黄河水依旧奔腾不息,群山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有淡淡的轮廓。
到岸了。
孙安平看着利索跳到岸上的小表妹,好想给她来个弹脑门,但却只能想想,她现在是大姑娘了,低声责备道:“乱我军心!”
“哀兵必胜!”
“乱讲!”
再次站在长安巍峨的城门前,碧云的目光缓缓扫过城门前列队恭候的众官员,他们的衣着华丽,神态庄重,但在她眼中,却似乎都矮了一截。历经风雨,她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仿佛已经站在了更高的位置,足以傲视这群曾经让她敬畏的人。心中不禁暗自思量,也不知道浩哥此刻身在何方?是否已经离开了北地,踏上了归途?小宜是不是也跟着他?
回想起自己当初狼狈逃离的情景,与如今的荣耀归来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算不算是一种凯旋?她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而那个曾经对她不屑一顾的谢三老爷,不知是否会后悔得捶胸顿足?
万千思绪,好想高喊一声“我胡汉山回来了”。
碧云和大表哥点头示意后,离开队伍,进城而去,她很是听话的孩子,大当家让她先住在水井胡同,她就听话去水井胡同,就是不知道水井胡同的院子能不能住下这多人?
“姑娘,苏世子!”夏柳轻轻扯了扯碧云的衣袖,眼神中带着几分惊喜与示意。碧云顺着夏柳的视线望去,只见城门口处,苏显北身姿挺拔,正定定地望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显然,他已认出了她,尽管一别已是两年,世间诸多变迁,人事已非。
“苏大哥,别来无恙。”碧云轻轻启唇,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却也透着云淡风轻的淡然。两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个聪慧而坚韧的小丫头,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稳。
苏显北望着她,心中不禁涌起万千思绪,眼前的她,仿佛还是从前那个让他心生怜惜与敬佩的少女,又似乎多了几分他未曾触及的成长与蜕变。
“你大哥的小厮在那边等着你呢。”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正焦急地张望着,显然是特意在此等候碧云的到来。小厮见苏显北指向自己,连忙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姑娘,大少爷吩咐小的在此等候,说是府上已备好一切,只等姑娘回去。”
碧云微微颔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有大哥真好。她转头看向苏显北点点头,随即转身,带着夏柳及随行众人,随着小厮的步伐,缓缓步入城内,向着水井胡同的方向行去。
苏显北也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紧随碧云那利索转身而去的身影,她的步伐坚定,没有一丝迟疑与留恋。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心中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藏着无尽的遗憾与无奈,告诉自己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如同流水逝去,再也无法挽回。
此时,他的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浩王已悄然回到长安,那个身价贵重的嫡皇子,历经风霜雨雪,如今即将重掌天下。
他此番归途,仅率二十骑,便一路从北地穿越千山万水,安然抵达长安,其英勇与果决可见一斑。
一切似乎都已万事具备,只待群臣三请,浩王便将正式入住皇宫,君临天下。
回想起昨夜祖父归家时的言语,提及浩王有意赐予碧云“郡主”的身份,苏显北心中更是一阵酸楚。他深知,祖父的每一句话都蕴含深意,此番提及,无疑是提醒他莫要再对碧云抱有任何非分之想,一切已成定局,不可强求。
碧云可没有苏显北的多愁善感,水井胡同并不远,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巷,转过几个弯,便能到目的地。
街两边的石榴树与柿子树上,已结满了累累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树冠如巨伞般撑开,为过往的行人提供了一片难得的阴凉。在这和平的街道上,人们丝毫未感受到战争的阴影,生活如常进行。有忙着做生意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嬉笑打闹的孩子,纯真无邪的笑声回荡在空中;还有挎着篮子采购归来的妇子与小娘子,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在富满楼二楼的窗帘后,一位年轻妇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定定地看着碧云一行,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嘴里喃喃自语,“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碧云环顾四周,细致地扫视了一圈,然而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她总感觉有一道视线正悄悄地落在自己身上。
“春婶,”碧云轻声呼唤着身旁的春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你……能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吗?”她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姑娘,不止一处,有五处都在关注我们……”说着把每处都指给碧云。
碧云听了,点点头,“可以理解,这还是性急的,沉住气的,出不来的更多。”
“夏柳去买些肉馅蒸饼,快些回来,要热的才好吃。”
“好的,姑娘,如果有牛肉,奴婢给您买些回来,还有绿菜奴婢也忘不了。”夏柳抢答成功得意的挥挥手,往纪记蒸饼铺子而去。
夏柳浑身洋溢的气息中,她分明读出了:“我很开心。”那笑容,那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份由衷的喜悦。
回到水井胡同的宅邸,一进院子,便见牡丹花簇拥绽放,绚烂夺目,杏树与石榴树上果实累累,沉甸甸地低垂着枝头。两侧侍立着十多个下人,他们静默而立,一见碧云归来,连忙整齐划一地趋前行礼。
“大少爷没有住在这里?”碧云问小厮。
“回姑娘,没有,大少爷只回来过一次,后来又传话回来让把屋子好好收拾下,姑娘要回来。”
进到二门,一眼便望见孙嫂领着六个小丫鬟静静地站立着,当她们的目光触及到碧云的身影时,孙嫂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而她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着久别重逢的无尽喜悦。
六个小丫鬟也纷纷投来惊喜交加的目光,整个二门,因碧云的归来而瞬间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无限活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馨而又欢快的气息。
众人进入堂屋,孙嫂让人送上热水洗漱后,又备好茶水,一一奉上道:“姑娘,饭食已经准备好,姑娘是先休息还是用饭食了。”
“孙嫂,不急,夏柳去买蒸饼和牛肉了。你们这几年好吗?孙嬷嬷什么时候回来?她还好吗?”碧云拉过孙嫂,问起她最关心的人。
“好,都好,婆婆应该也快回来了,大少爷前几天回来过一次……”孙嫂看姑娘不饿,忙把她知道的都和姑娘说起,看着姑娘个子都要比她还高,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又是心疼心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