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的雪最终还是落在民国八年的清晨。
经过三天的连续降雪,覃城督军府内早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下人们奋力扫雪,露出百年的石板路。
门口传来几阵怒骂声,一位身穿覃军制服的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扛着扫雪的扫帚对阶下的几位花枝招展的妇人怒道。
“我告诉你们,我们督军府现在不嫁女儿!你们再胆敢过来说媒,”男子手臂一挥露出腰带上的手枪:“别怪老子的枪子儿不认人!给老子滚!”
门口的妇人们都是覃城有名的媒婆,她们是被覃城乃至覃城附近的富贵人家请来专门到督军府提亲的。没成想碰到秦家这位少督军,直接吃了闭门羹。她们只是普通百姓,哪敢与秦家这位祖宗摆脸色,只能笑呵呵的说了几句便撤了。
秦煜看她们离去啐了一口:“也不看看他们自己什么德行,我家妹妹也敢肖想!”
年轻气盛秦煜总是狂妄。父亲是一城督军,母亲是将门之女,父亲的火爆脾气和母亲的泼辣性子,他是一丁点都没浪费全都遗传了。
这会秦煜已经扔掉手里的扫帚,在下人们的注目礼下长腿一迈向后院走去。
覃城督军府是典型的四合院,秦煜走的方向是和畅居,这里是他小表妹锦徽的院子。锦徽是姑娘,院子不能随便出入,就算是督军大人本人到了也得先通报一声才行。
可是秦煜无所谓,这小子总是有事没事总是要找锦徽玩的,拦不住。锦徽更是纵容秦煜的随意到访,渐渐的大家对于秦大公子想去哪就去哪的性子也就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锦徽正在房中练习画画,屋内燃有雪松香,淡而清新透露着清冷和木香的沉稳,与外面的雪景相得益彰。
“徽儿。”秦煜人未到声先起。
一旁打瞌睡的少女叶枝被惊得一激灵,浑身一抖。
“是少督军回来了?”小姑娘还没缓过神。
通常锦徽临摹画卷时就是叶枝的休息时间。
她将锦徽所需用品准备妥当后就会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休息补觉。这是主仆俩早就有的默契,所以锦徽并未觉得不便。
“表哥哥的嗓门会把天给捅个窟窿。”锦徽偷偷打趣秦煜,让叶枝去开门迎迎。
秦煜拐进大门就看到刚刚推开门的叶枝,他快走了两步赶紧进屋,一边搓干冷的手一边往里屋走:“今儿个又来几个触霉头的,可算是让我逮住了,我直接一把扫帚全赶走了。”
秦煜瞧见锦徽在画画,没有靠近她的画桌,坐在旁边的红木椅子上继续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督军府的门槛是容他们随便进的。”
叶枝给秦煜送上热茶,秦煜看着叶枝脸上的印子笑她:“你这叫没少睡呀,口水都流出来了。”
叶枝吓地立刻擦嘴惊慌道:“真的吗?”
“假的!哈哈哈。”
“少督军!”叶枝恼羞成怒,不理秦煜了。
秦煜说:“小姑娘别总是生气,长皱纹可就老了。”
叶枝彻底不理秦煜了。
锦徽抬眸看了一眼这对活宝,手里不闲着:“她们想来便来吧,这两年看我笑话的人还少吗?”
锦徽语气轻松,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适。
不过这话进了叶枝的耳朵里可是成了不中听的话,她叉腰脸蛋气地鼓鼓的哼声道:“他们居心叵测,想占小姐的便宜还好意思说笑。”
秦煜附和说:“我是该一枪崩了他们。”
锦徽姓爱新觉罗,妥妥的皇室后裔。
出生于庚子年五月,是整个福郡王府一直期待的女娃。小格格出生后,年轻的福郡王大喜,连办三天喜宴。福郡王给锦徽起小名为暖暖,映照了这个暖和的春日。
然而这个春日并非长久。政局失控,战火燎原。八月,危机来临,北平陷入仓惶和硝烟弥漫。
联军炮轰船政局大楼,时在船政局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福郡王为了抢救制造文件葬身火海。
福郡王就义的消息很快传到福郡王府,福郡王妃听闻太后已逃、联军烧杀抢掠、外来贼子向王府奔来。她来不及悲痛,速速叫人收拾东西离开。最后她举起火把烧掉王府,不给外贼留可趁乱抢夺的东西,不让欺辱落在她的家里。
她带着两儿一女和少数愿意追随的家丁逃亡弘城娘家。
锦徽在弘城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外公虽然早逝,可是外婆对她极其疼爱。母亲总是在她面前说起父亲的伟大,她一直坚信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两位哥哥对她很宠爱,尤其是大哥载和,有时候母亲都会说载和实在是宠溺得过分。
载和年长锦徽十岁,从小没有父亲的锦徽对这位大哥极其依赖,说一声是在大哥怀里长大的也不为过。二哥载凡对载和看不下去又说不过,只能在载和的权威下与小妹锦徽干瞪眼。
福郡王府的载和见过庚子年的余晖,他的心智在那一年变得更加成熟,对无能上位者的痛恨愈演愈烈。从十二岁开始,他经常往返北平和弘城,锦徽总是天真地看他出门、等他回家、再出门、再回家。
锦徽曾经天问载凡:“二哥哥,大哥哥又去做什么?”
载凡每次送载和离开后,心情似乎也不太好,于是搪塞道:“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
可是没等锦徽长大,她就明白了。
光绪三十三年,载和匆忙从北平回到弘城。紧接着锦徽时常看到母亲哭泣、载凡叹气。没过几天,载和搭上轮渡到日本读书。
送走载和的当晚,锦徽是在载凡的房间里睡的。她躲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单纯的眼睛,偷偷看坐在地上沉默的载凡,犹豫了很久开口问:“大哥又去做什么了?”
她问完不再说话,她有点怕看起来凶凶的二哥,怕他又说自己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可是这次载凡没有搪塞她而是认真的说:“大哥在做一件很厉害的事,他因为反朝廷活动正被通缉。你知道什么是朝廷吗?”
“我听邻居的大妈大婶说,北平坐在宫里的人是咱家亲戚,咱家亲戚就是朝廷。”
“我们的骨血里是一脉,从根儿上算是亲戚。可是徽儿你知道吗?当年阿玛响应号召出国留学为的是救朝廷,不是为了死在炮火下的。大哥说得对,咱们是罪人,得赎罪。”
“去日本上学就能赎罪吗?”
“救,才是赎罪。”
“什么是救?”
载凡爬上床钻进被窝抱紧小妹,年幼的锦徽感觉到二哥好像哭了,他很少哭的。锦徽拍拍载凡的头,正如自己哭闹时载和拍自己一样,哄他说:“我信你和大哥,你们说怎么救咱们就怎么救。”
载凡嗯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呜咽。
十三岁的载凡在七岁的锦徽的安慰下,第一次产生了世间与他同血肉的人只剩下一个妹妹的孤独感。
载凡的成长是在经历刻骨铭心的悲痛下完成的。
宣统三年,退位和倒台是最轰动的事。在日本一边学习一边加入反清活动的载和终于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决定回国,却在归途中遭遇海难,命丧大海。同年冬,外婆去世,不久后经受丧母之痛和丧子之痛的福郡王妃也亡于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里。
他们都走在了新时代来临的前夕,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永远落在载凡的心头上。
处理完丧事后,锦徽第一次见到了外婆时常念叨起的小女儿王新筠。
听母亲说,小姨王新筠年轻时漂亮的可以用冠绝四海来形容,少女时期更是水灵灵的引得四方才子前来求娶。那时的小姨早就心有所属,所属之人是个草莽出身的士兵,论模样、论家境、论地位是处处不如小姨家,所以被外公外婆百般阻拦。
外公挑选了一个皇族权贵做夫婿强迫小姨出嫁。小姨性子刚烈,几次出逃都被捉回来。她誓死不嫁入北平,却挡不住外婆的以死相逼,最后只能答应。
然而谁都没想到,那位莽夫却在小姨出嫁当日带着军功策马而来,小姨喜悦,揭掉红盖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那人的马背上。
外公大喊:“你敢出这个门,以后就不是王家的女儿!”
她回头眼含热泪,在父亲的愤怒和母亲的悲伤中,在亲朋好友的疑惑和接亲婆家的震惊中喊道:“今日是我王新筠不孝,父母之命无法遵从。我之命也,不该葬送皇城脚下。从今以后我再非王氏女,逃婚之名唯我一人可背,是生是死与王家再无瓜葛。”
在小姨前面的汉子手里握着马鞭,身上的灰蓝色军装上有闪亮的军章。
“我秦霹雳挚爱王新筠,今日乃是我抢婚之罪,与王家无关。”秦霹雳掏出手枪向天开了一枪,枪声震动,众人惊魂,唯有经历过战场的外公面不改色。
秦霹雳继续说:“如有难为王家者,鄙人必不放过。”
王新筠望向自己的所有亲人,在无数个不可思议的面容中,看到唯一一个对自己微笑点头的人。她的好姐姐成为她十七岁年华中唯一的亮点。
当年姐姐的第一个点头,成为王新筠断绝家族关系远走家乡后唯一的念想。姐姐家在北平遭遇劫难,姐姐为了不牵连军中风头正盛的秦霹雳回到弘城娘家。
如今娘家不在,只剩可怜的兄妹俩,王新筠便把他们带回覃城。
秦霹雳第一眼便看到娇小可爱的锦徽,拍了一把儿子秦煜的后背:“快叫人。”
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兄弟姐妹的秦煜十分熟练去打招呼:“二表哥,小表妹。”
“打今天起,你二表哥和表妹就在咱家住下了,明白吗?”王新筠非常严肃的对秦煜说。
秦煜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只要我一口吃的,绝对不能饿着他们。”
王新筠白了一眼秦霹雳,在军营里养成的五大三粗的习惯还是传染了儿子。
秦煜对躲在载凡身后的锦徽主动伸出手:“走,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如果说在弘城的生活是单纯的,那么在覃城的生活便是快速的成长。
十一岁的锦徽开始学习察言观色,二哥告诉她,这里不是外婆家,姨母和姨父对他们再好,也不能当作理所当然,是要懂得回报。
锦徽开始是学习去懂,最后是真懂了。
载凡在这里找到了他追求的“救”。
第二年就是轰轰烈烈的民国元年。
十八岁的载凡和十七岁的秦煜一同进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学习。后者是将门之子好像只能走这条路,而前者却是顶着遗老贵族的帽子寻一条出路。
民国四年的那场全国愤慨事件后,当时已经进入到中央陆军的载凡和秦煜充当驱赶人群的刽子手。面对国人的愤慨和辱骂,面对自己长官下的命令,从来没有想过对错的秦煜突然看不懂手里的枪了。
“二表哥,咱们的枪到底是对着谁的?”
秦煜不懂,不是说好的打外贼的吗?为什么要对着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学生?
载凡只是看着双手,没有说话。
不久后,兄弟俩离开了中央陆军。
秦煜放弃大好前程回到覃城,而载凡却消失了,连封信都没有留下。
载凡的不辞而别戳痛了锦徽的心,她重病一场,从此落下了心疼的病根。
表哥的宠爱,姨母的心疼,姨父的视如己出构成了锦徽十五岁以后的生活。同时她身上又多了另一个名字,“富贵格格”。
富贵格格有多富贵?
在新政府对遗老遗少们的优待下,福郡王府唯一记录在册的后人继承所有家产,包括并不限于金银、宅子、土地、无数字画古董等。
财富系于锦徽一身,盯上锦徽的人纷至沓来。
作为督军府宠爱的表小姐,唯一能够合法且合理的获得这些财富的方法就是迎娶富贵格格。
自锦徽十六岁起,来到覃城督军府求娶的男子不计其数。
有同样的贵族子弟,有军政公子哥,有传统老世家,有时代新贵……
王新筠没有阻止别人的上门提亲,她只是想锦徽确实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若是锦徽不反对,她完全可以从中择优给她谋个好婆家。
可是秦霹雳不乐意了,他一直想有个女儿,因为王新筠在生秦煜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所以秦霹雳再没有提过这个想法。现在家里好不容易有个女娃,他是一直将锦徽当作亲女儿巴不得供着养着。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些个居心不良的小子,他堂堂督军能忍?
他堂堂少督军!秦家大少爷秦煜能忍?
所以在秦煜说出“我是该一枪崩了他们”这话时,锦徽和叶枝并没觉得他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