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覃城春暖花开。
秦煜已经在沪城做了一个月的参谋长,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给家里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家里的刘妈,正好锦徽陪王新筠逛百货商店回来,电话落到王新筠手里。王新筠与儿子说了两句关心的话,电话移到一直急不可待的锦徽耳边。
“表哥。”
“徽儿,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沪城商会周年庆,请柬放在你帅气的表哥桌上。我可以携女伴登场,要不要来玩?”秦煜坐在皮椅上,双腿交叠搭在桌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很符合覃城秦少督军的做派。
“我?”锦徽瞟了一眼正与刘妈安排晚饭王新筠,挪动一下位置背对她们放低音量问:“我可以吗?姨父最近不让我单独出门。”
覃城为军政要地,军事管理非常严谨。秦家是覃城最大的靶子,一家老小的安全是重中之重。
秦煜说:“这还不简单,就说我在这过得不好,娘肯定会过来,你跟她一起过来住些日子。我在沪城买了个宅子,二层小洋楼,园子大得很,你和娘肯定喜欢。”
锦徽心动。
她还没去过沪城呢,一直听别人说沪城的繁华,她很想见见。
她低声撒娇道:“表哥,帮帮忙嘛。”
秦煜最受不了小表妹糯糯的声音,当下拍胸脯保证。当晚,不知道秦煜怎么跟母亲哭惨,又不知道怎么与父亲商量的。总之第二天,锦徽便被允许去沪城了。
秦霹雳坐镇覃城不能轻易离开,于是派副官带自己的亲卫开车送夫人和表小姐去沪城。
早上出发,傍晚到达。
沪城城门外,一身军装的秦煜双手负在身后无聊地踢脚下的石子,几圈下来终于看到有车过来。
在车上昏昏欲睡的锦徽被叶枝一碰坐直身体,透过车窗看到多日未见的表哥。车子一停,她开门下车一路跑到秦煜前面。
“表哥。”
“小祖宗,你可轻点跑。”秦煜向前走两步双手接到锦徽,看她因为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可是担心把病根给跑犯了。
“这么想我小表妹,嗯?”秦煜去捏锦徽的鼻子。
锦徽委屈说:“我最近憋屈呢,可得给你说说。”
秦煜脸色严肃起来:“谁敢给你憋屈?”
叶枝提着箱子走过来跟着抱怨:“还不是那些个媒婆,都堵到小姐出行的车子前面了。”
秦煜啧了一声:“她们就是欠崩!”
“得了你!怎么还没收敛你的脾气。”王新筠裹紧身上的披肩走过来心疼地看秦煜:“瘦了。可是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秦煜可是用“过得不舒服”骗母亲来的,立刻露出虚弱的样子:“娘,你不知道你儿子过得是什么鬼日子。”
王新筠有心问儿子的生活,余光看到不远处的车子里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锦徽也看到了那人,收起与秦煜的小性子,乖巧地站在王新筠旁边。
“杜少帅也在啊。”王新筠看他。
杜隽摘掉礼帽颔首:“筠姨。”
王新筠点头:“你娘还担心你呢,让我给你带了几身新做的春衣,正好一会儿拿给你。”
杜隽:“有劳筠姨了,我听雨时说您和徽儿妹妹要来,所以来迎一迎。”
王新筠微笑:“有心了。”
杜隽看了锦徽一眼,锦徽感觉一束强烈的目光,向他微微点头。
秦煜亲自开车,载上锦徽和叶枝,其他人则是跟着他的车进了城。
“天快黑了,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好好逛逛沪城。”秦煜说。
锦徽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和写满中英文的牌匾,高楼林立,人声鼎沸,已然感受到这座国际繁华都市中透出的活力。
“你明天不用去司令部吗?”锦徽问。
秦煜说:“司令部不忙,请了一天假。”
锦徽的视线从外面的高楼挪回来,问前面开车的秦煜:“我记得你和杜隽的关系不好,他能准你的假?”
秦煜轻笑一声:“这里是沪城,能和他站在一边的只有我。我们关系再不怎么样,表面的兄弟情还是会做足的。”
秦煜从后车镜看了一眼愈发见漂亮的锦徽,觉得有必要提醒她:“杜隽那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你离他远一点。”
锦徽用力点头。
秦煜满意地笑了:“不问为什么?”
“你说了他不是省油的灯,我才不要和灯挨得近呢。”锦徽笑眯眯的说,“表哥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乖了。”秦煜满意。
秦煜买的宅子叫素园,面积不大,一座小洋楼是住宅,前后则是空旷的园子。
世道战火纷飞,人如浮萍不见安定,有个安居之所对于不热忱装饰生活的秦煜来说已经足够。
夜幕降临。
走了一天的王新筠和锦徽没有来得及参观素园直接去休息了。
晚饭是秦煜叫的酒楼饭菜,王新筠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好,提议让刘妈过来照顾秦煜。秦煜哪敢劳烦刘妈,父亲和母亲对菜肴极其挑剔,好不容易碰到个趁手的,他怎么敢借过来。于是拜托母亲安排别人过来,这事便草草结束了。
锦徽在睡前有喝牛奶助眠的习惯。刚换了一个地方,她睡不着,就让叶枝在旁边支个小床陪自己。
主仆俩洗漱完毕各自躺下,外面的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床上,通亮。
叶枝怕锦徽不好睡觉,提议道:“明天换个窗帘。”
锦徽侧躺看着叶枝说:“不用了,我在这住不了多久的。”
锦徽一直躺到后半夜才睡着,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猛地坐起,意识到自己是在素园,立刻下床找拖鞋,出门急了一点脚直接磕到门口的柜子,差点叫出声倒吸一口凉气。
“好痛。”锦徽自己轻声骂了一声自己笨,匆忙跑出去,脚步停在楼梯口时突然愣住了。
素园是复式小洋楼。
客厅里,一身墨绿丝绒旗袍的王新筠正在看报纸,在她对面是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擦枪的秦煜。她停在原地,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立刻觉得不合时宜,刚要转身回去听到楼下传上来的声音。
“徽儿睡得好不好?”最先看到她的是秦煜,他看着锦徽水肿的脸打趣说,“肯定是没睡好吧。”
王新筠看上去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了,我马上就好。”锦徽跑回卧室,拖鞋差点跑飞。
她赶紧叫叶枝过来帮自己,随手穿上昨晚准备好的蓝色袄裙。叶枝给锦徽梳妆,梳了个简单半披的发髻,带上耳坠和项链,换上直接出了门。
秦煜看到后眼前一亮夸赞道:“还是看咱们徽儿顺眼。你们是不知道沪城的大小姐们多数都留过洋,头发弄得一个比一个卷儿,我看得都眼晕。”
锦徽向后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她也想要一个卷儿一个卷儿的。
王新筠睨了他一眼:“看来姑娘是看了不少。”
秦煜哎呦了一声笑道:“工作需要,工作需要。”
“走吧。”秦煜今天穿的是褐色西装,站起来别好枪去拉走下楼的锦徽。
锦徽问:“姨母不一道吗?”
王新筠说:“我在这收拾收拾,你们出去玩。”
锦徽点头便与秦煜一起出去了。
秦煜开车,后面坐着锦徽和叶枝。
昨天太晚没有看清沪城的景色,今天一见白日沪城当真是震撼。
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不仅是夜的灯红酒绿,它大气、卓越、好似女人的舞蹈展示着致命风华。楼宇间穿过的风,展示这座城市的桀骜。昨晚的繁华被风起云涌的气息取代,夜里的朦胧暧昧变成肃穆。
紧张、竞争、斡旋、绝不退让成为这座城市的底色。
复杂的空气诱惑着每一个初到这里人,极具诱惑的吸引力打开一道道陌生的心门。
锦徽看到成群结队的女孩子们,她们穿着蓝色上衣和黑色长裙,黑色的高跟鞋踩在一块块石砖上,两条麻花辫随着她们转头而扬起。
“这就是女学生吗?”锦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装扮的年轻女孩,一时好奇问。
秦煜看了一眼说:“嗯,女高的。”
锦徽:“一直听说北平和沪城的女子有专门的女高,原来就是这样的。”
秦煜:“沪城的女高学什么都有。医学、文学、艺术。请的大多是外国老师,有的学校还是外国校长。”
锦徽不禁哇了一声:“沪城的女孩子真幸福,能学这么多。”
秦煜不以为然:“能上学的是少数人,大多数女孩子连温饱都难。你看到对面卖报的小孩了吗?”
锦徽和叶枝都顺着秦煜的手指看过去,窗外有小朋友背着布包喊今日报纸的题目,碰到买家换了一个铜板。
“到了晚上,就会有一群小女孩站在那出来卖花和小玩意儿。更有很多小女孩被迫……”秦煜一顿接着说,“穷苦人家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体,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每天都在上演噩梦。”
车子驶进一条繁华大道,停在一个百货商店的门口。
“我们可以先逛逛这里。”秦煜回头对锦徽说,“不是说要买钢笔吗?这里有美国货。”
百货商场十分气派。
锦徽问秦煜:“沪城这么多租界,这里是谁的地盘?”
秦煜皱了皱眉:“以前是中国人的,现在是英国佬的。”
锦徽没有逛多久,只是买了一支钢笔就出来了。珠宝首饰、洋装洋鞋,她一样没看上,没有任何兴趣。秦煜提议带她去逛逛更繁华的地方,她没有多大的兴致,最后选择了几家书店便回了。
素园来了一位妇人,是张婶。
张婶原来在覃城督军府一直照顾秦煜和锦徽来着,现在看素园的家政一塌糊涂,王新筠连夜致电到覃城把张婶给调来了,又雇了几个丫头和家丁。短短一个下午就把素园给收拾出了一个大概模样。
秦煜鼓掌:“还是我娘有本事。”
“少说假话。”王新筠双手一环说,“我让人在后院量了尺寸,建个花房。正好春天到了可以种花。前面园子我也找人开始垦了,做个小花园什么的。”
“这么好的两块地放在你手里真可惜。”王新筠看铺在茶几上的素园户型图,大有大改的气势。
锦徽与秦煜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娘,你要是陪儿子多久啊?”秦煜坐到王新筠旁边给她捏肩膀。
“少则一个星期多则一个月。”王新筠不放心的说,“不把你安顿好,我怎么放心?”
“我爹能同意吗?”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王新筠说一不二。
秦煜向锦徽吐了吐舌头,锦徽知道秦大少爷潇洒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晚饭后锦徽找明天参加沪城周年舞会的礼服。
在她的箱子里躺着一件纯白色的蕾丝连衣长裙,带花边的,蝴蝶袖的,紧腰的,可落脚踝的。与它搭配的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带着可爱的蝴蝶结。
这是锦徽十六岁时在北平定制的洋裙,本以为可以穿着它与定下婚约的未婚夫佟云争一同参加舞会,如今看来是白准备了。
她摸了摸这套特意带来的衣服,想了想还是收在箱子底,拿出一套崭新的绣着青竹的对襟袄裙准备明天穿去。
“怎么不穿?”
锦徽被秦煜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秦煜靠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
“天冷,不想穿。”锦徽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双手合上箱子。
秦煜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坐进沙发里夸赞她:“你穿着洋裙一定很漂亮。”
锦徽瞪了秦煜一眼,吓得秦煜赶紧转话说:“当然,你的漂亮不用洋装展示。”
锦徽撇了撇嘴巴,拿起桌上的牛奶。杯子是温的,放在手心里很舒服。
秦煜不逗锦徽了,平时吊儿郎当的他难得收起在外人面前的洒脱,脸上写着愁绪:“你今天不开心。”
锦徽微愣,到底是被秦煜察觉到了。她听见秦煜说:“我今天也不开心。”
锦徽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
秦煜反问她:“你呢?”
锦徽双手掌心抱着杯子,轻轻叹气:“我记得小时候外婆家的大门被砸过臭鸡蛋。当时弘城的老百姓对着外婆家的大门骂……”
秦煜突然听到锦徽戛然而止,问她:“骂什么?”
“骂我们是卖国、误国的狗杂碎。”锦徽的声音淡淡的听不清情绪,“当时二哥气不过,拎着棍子出去对峙,却被别人扔的石头砸破眼角,直接出了血。”
秦煜说:“我知道,他眼角还有块疤呢。”
锦徽的脑海里闪过载凡的身影,她嘴角弯了弯继续说:“二哥说国家的耻辱是我们带来的,我们是国家的罪人,我们得赎罪。”
秦煜摇头:“你父亲是运动先驱,你母亲更是目光长远。他们留学在外,学到一身本领,回国建造船政局紧跟实时战事。迂腐的王朝是烂在根儿里,大厦将倾,谁都扶不起来。”
“可是孙先生扶起来了。改朝换代,换新天地。”锦徽说,“我以前不懂大哥在执着什么,现在我懂了,他比我更讨厌这个姓氏,他想拯救这个世道。我想二哥也是这样想的吧,才会不辞而别远走他乡。”
秦煜想到民国四年,自己曾站在热血青年的对立面,手里的枪冰冷沉重,差点拿不起来。
“今天看到街上的高楼和风华正茂的女学生,我很羡慕。可是我只能站在外国租界的土地上憧憬。”锦徽问秦煜:“表哥,我们能拿回来属于我们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