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太决定回弘城那日,是苏璜从沪城到覃城接她回去。
秦霹雳站在门口目送汽车离开,双手一背笑道:“还得是亲儿子,你劝两天没用,人家在屋里劝了一个小时就把人哄回去了。”
王新筠看车子消失在拐角,轻笑一声:“有些话她儿子能劝,我可劝不了。”
“我看你可没劝。”
“劝不劝不重要,是用耳朵听。”王新筠吩咐下人清扫门口,怎么哪里都是灰。
“明天督军大人就等着苏大公子的礼吧。”。
秦霹雳跟王新筠回院子追问:“苏璜给我什么礼?”
“能是什么礼,封口费呗。”
“什么封口费?”
王新筠冲天翻了个白眼。
算了,她家老秦的私生活里没有情妇私生子,自然想不到那去。见惯了深宅内院腌臜事的王新筠还是得跟他说明白了,省得被人嘲笑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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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与秦煜和杜隽一起吃饭,惊讶一声:“苏璜回弘城了?”
秦煜切牛排,一把西餐刀耍得很溜:“今天一早就走了。”
应该是回去处理家事,看来苏太太终究是没忍住什么都与苏璜说了。
“明天他的财政部有一个听证会,要我和雨时去顶一下。我们哪懂他玩的这些,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杜隽总是抱怨苏璜,说到底就是看他不顺眼,处处挑刺儿。
锦徽咽下嘴里的牛排说:“听证会不是麻烦事,他有专属秘书记录,你们就是去亮相撑场面的。”
覃军三位继承人再怎么内斗,关键时刻还是会选择一致对外。在龙潭虎穴一般的沪城,这三位也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锦徽与他们不一样,她身后站着的就是这座城市的龙虎。
杜隽打趣锦徽:“不愧是锦徽大股东,现在说起这些事完全是云淡风轻啊。哈哈哈。”
锦徽眉毛一挑:“近朱者赤。晚成哥哥要是娶了一位女老板,你也会习惯这些的。”
杜隽的眼神晃了晃,秦煜斜眼看他一眼,轻咳一声:“今天是杜晚成的道歉宴,徽儿别客气,还想吃什么随便点。”
因为魏南松的事,锦徽对杜隽不开心,杜隽现在终于抽出时间拉秦煜出来请锦徽吃饭,为自己的鲁莽向她道歉。
杜隽的红粉运气一直鼎盛,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倒贴的份,哪里哄过女人。也不知怎么的,总是自愿比锦徽矮一头,心甘情愿地去迁就她。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对锦徽动了情,喜欢一个女孩子,适当退几步是应该的。后来他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他对锦徽不是喜欢,是向往。
他太向往单纯无害的锦徽,有人护着有人哄着,拒绝一切自己不想做的事,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好属于自由的她,就像是在保护自己幻想过的世界。
回到司令部,秘书给他送了一封杜夫人的来信。
下个月杜夫人生日,问他要不要回去。
杜隽狠狠叹了一口气,锁骨上的伤刚好,新长出的嫩肉还在发痒。
他回了信:母亲安好,儿子事忙,暂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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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雷雨夜,锦徽合上今天的英文书。
叶枝送外套进来,还带来蒋经理的一句话。
锦徽假借“王暖暖”的名字投资的纺织作坊和制糖作坊已经盈利,因为锦徽投资的比较多所以赚的也很多,提前祝贺“王老板”年底收获大分红。
一句不痛不痒的维护客户的话,毫无新意。
锦徽突然想到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是要走三阳钱庄的户头,她没有,应该去办理一个。
但是这样就无法隐藏身份了。
叶枝想到了一个人,谢元居的少东家谢飞,他现在是三阳钱庄的大客户,可以走他的户头。
锦徽一听还不错,只是不知道谢飞会不会同意。
叶枝拍胸脯保证谢飞会同意。
锦徽怀疑:“你什么时候和谢少东家的关系这么好了?”
叶枝突然磕磕巴巴地回答:“我经常帮小姐去谢元居买糕点,早就是他家大客户了。”
“是吗?”
“是的。”
锦徽不疑有他。
叶枝欲言又止,锦徽问她怎么了。
叶枝问:“小姐,您是在试水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是不是不看好它?”
“我判断不了合作协会到底好不好,只是允谋与这个协会划清界限,我是信他的。”锦徽见叶枝神情焦灼问她,“你怎么了?”
“我听谢飞说,合作协会的会长最近一直在说服古早糖食店入协会。它在日租界都不加入有日资背景的协会,现在姑爷也不看好,是不是证明这个协会不行?”
“古早糖食店没在?”这是锦徽没有想到的。
“不仅是古早糖食店,还有几家在沪城很有名气的店铺也都不在,有好几家是日租界上的铺子。”
“金玉堂在吗?”
“在的。”
日租界就那么几家很出名的铺子,居然有那么多不在协会名单中,大烟馆反而在。
锦徽想找易舷问问。
但是,易舷今晚不在家。
自从他们结婚后,这是易舷第一次不在家中过夜,锦徽抱着枕头,旁边空无一人很不习惯。她摸摸无名指上的婚戒,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锦徽和叶枝拿了不少东西到宏鑫公司。
昨夜天降雷雨,今天的空气中满是湿气。
这会宏鑫公司还没到上班时间,没有秘书可以接待锦徽。
锦徽不在乎,拿掉身上的披肩,不用人引导直接去易舷的办公室。昨晚锦徽睡不着与易舷通了电话,易舷请她帮自己拿换洗衣服。
一想到易舷需要自己,锦徽从昨晚孤寂的失眠变成幸福的睡不着觉。
以前她看姨母就是这样照顾姨父的。在她眼中,夫妻恩爱莫过于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还能彼此依赖。现在轮到她了,她怎么能不期待。
叶枝双手满满当当,有装早饭的食盒也有拿来的干净衣服。
她差点跟不上锦徽,喊了一声“小姐慢点”,突然见锦徽停在台阶前,她从锦徽的身后探出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程佩琳。
锦徽对程佩琳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满是疑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程佩琳下楼,眼睛先看到的是她身上的薄纱长裙,这与她们初见时的气质完全相反。
那次是干练的职场女性,这次是恬静的邻家少女。
程佩琳也看到了锦徽,走下台阶主动问好:“锦徽小姐。”
锦徽闻到程佩琳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易舷身上惯有的味道。她看向程佩琳:“程小姐一早上来的?”
程佩琳微笑:“是的。我代表罗尔先生邀请易先生出席活动。”
“看来是个大活动,要辛苦程小姐这么早过来。”
“其实昨天就要邀请易先生的,只是昨天天气不好,不能及时发出邀约。”
“发出邀约也可以用电话的。”
程佩琳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锦徽会如此直白。她没有及时反应过来,锦徽已经给她台阶:“不过罗尔先生一向讲究仪式,派你过来肯定更显正式。”
程佩琳微笑。
“叶枝我们走吧。”锦徽经过程佩琳走上楼。
孙明黎昨日跟着一起加班,锦徽也给他拿了换洗的衣物,孙明黎在易公馆有一间专属的客房,丁叔帮忙装了一套。
“谢谢太太。”
“不用客气,还有早饭。”
说着锦徽让叶枝带孙明黎去吃饭,她则是接过叶枝手里其他的东西,敲门进了易舷的办公室。
易舷一夜没睡,知道锦徽一早过来临时洗了把脸,但挡不住他熬夜的憔悴。
锦徽先打开食盒摆餐具,一边摆一边说:“我刚才在楼下碰到了程小姐。”
易舷洗好手已经坐过来:“哪个程小姐?”
“德国公使馆的程佩琳秘书。”
易舷帮锦徽拿筷子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一下,几乎是瞬间又恢复了帮忙的动作:“你们认识?”
“陈太太引荐过,有过一面之缘。”
易舷哦了一声:“她是帮罗尔送信的,一会儿有个临时的活动。”
“什么活动?”锦徽拿完所有的早餐递给易舷一个汤匙。
早餐里有咸粥,是锦徽特意嘱咐厨娘准备的。
易舷接过汤匙:“加勒机械厂昨天出产第一批成品,罗尔邀请我去看看。”
“啊?”锦徽可惜,“我拿的是长衫。”
不是适合去参观外国工厂的西装。
“没关系。”易舷笑着说,“又不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
易舷在慢慢吃饭,锦徽帮他整理凌乱的沙发。
他昨天穿的外套随意搭在旁边单人沙发的椅背上,易舷的习惯是无论什么衣服都会挂起来,绝不是放在某个地方。
锦徽看到时,易舷的话同时响起:“衣服帮我扔了吧。”
“为什么?”锦徽挺喜欢易舷这件西服外套的,
易舷说:“刚才程佩琳用过。”
“她用?”锦徽下意识提高声音,随即觉得自己反应过大渐渐息声,“她怎么用你的衣服?”
“早上我盖衣服眯了一会儿,随手放在沙发上。程佩琳来过觉得天冷,顺手用衣服盖了一下腿。”
锦徽想起那件薄纱的裙子。
这就解释的通为什么程佩琳的身上会有易舷的香水味。
锦徽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心情。
心情好是因为易舷对她解释了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程佩琳可以轻而易举地拿易舷的外套。而更复杂的是,易舷能够看出她看这件衣服时的不对劲儿。
他在心虚,这让锦徽很沮丧。
她没有问易舷有没有及时阻止程佩琳,而是说:“别扔了,很浪费的。”
锦徽叠好衣服重新放在沙发上而非衣架。
易舷无声地看着锦徽的背影。
脱掉穿了一天的衣服,换上长衫的易舷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长衫扣子处挂着锦徽送给他的怀表,里面放着今年过年锦徽求的平安符。自从去年过年收到这块表,易舷一直随身带着,几乎成了他穿长衫时的专属配饰。
锦徽帮他弄衣领,易舷配合她略微放低身子,看见她胸前戴的珍珠胸针,开口向她要了。
起初锦徽不打算给,这个胸针一看就是女人的,不符合易舷的气质,她可以回去选一个胸针给他送过来。可是易舷就要她身上的,锦徽说不过他,给他别上了。
易舷戴着这个胸针去加勒机械厂参观,珍珠配饰与他的气场格格不入,但是他无所谓,总是有意无意故意挺起胸膛巴不得让别人看到。
终于有人说这枚胸针很特别。
易舷解释:“我太太的。”
一路随行做翻译的程佩琳,眼神昏暗不明。
当时同行参观的还有其他实业老板,回来便与自家太太说起这件事。后来这个小事成为贵妇圈里的谈资,说易先生炫耀易太太的东西那叫一个得心应手。锦徽被调侃的脸红心跳,好几天不去参加她们的活动了。
易舷最近真的好忙呀。
即便在家里,锦徽都不敢打扰在书房工作的易舷。
睡觉前不见易舷回来,睡醒后床上已经没有易舷的身影。要不是每天晚上能够感觉一侧的床塌陷,能够隐约感觉到易舷拨过她耳侧的发丝听到那一声“晚安”,锦徽就会认为易舷已经走火入魔不用睡觉了。
大河报上刊登了一则棉麻减产的消息。
原材料减少价格提高,首当其冲的便是沪城几家大的纺织工厂,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宏鑫公司旗下的春天纺织厂。
春天纺织厂今年收到几个国际订单,那边要原价履行合约,这边要承受原材料价格上涨的压力。给春天纺织厂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按照孙明黎与锦徽说过的话,能够顺利完成订单做到减少亏损就已经算是好结果。
可是情况不是很乐观。
棉麻的价格高涨不仅有减少的原因,还有人在恶意抬高价格收购囤积,这才是最大的恶意竞争。大工厂勉强能够支撑,很多小作坊已经进入到没法动工的阶段。
锦徽偷偷投资的纺织小作坊彻底没有了声量,作坊老板是三年前向三阳钱庄贷款开起的小作坊,现在一朝变动满盘皆输,不仅没钱还钱庄,还欠着很多投资人的钱,更是无力偿还。
作坊老板亲自登门拜访给投资人致歉,求他们宽限时日,面对的却是一个个闭门羹。
其实不怪这些投资人冷血无情。他们大多是平头百姓,是看中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承诺的利益才冒险一试,求的就是年底的分红。现在纺织作坊不景气,他们比作坊老板还想快点收拢资金,不能赔了半生积攒的救命钱。
锦徽突然理解汪老板投江自缢的决定,走到山穷路,善良本性是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棵稻草。
叶枝给作坊老板借了一笔急用钱,本金和投资金全部不着急他还,先帮他顺利开工补上订单,度过这次难关。
锦徽是在救一条命。
动用了银行存款就瞒不住易舷。
孙明黎问易舷要不要帮锦徽。
“她想瞒着就让她瞒着,是盈是亏她心里有数。”易舷拨了一下玻璃花瓶里的鲜花,手指上的婚戒在阳光下闪亮了一下,“她总是要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