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和谷萍坐在机械厂门口看工厂里面忙来忙去的叶枝。
上江理美特别靠谱,这次找来的工程师除了日本人,还有一位中国人。
他叫李彦,沪城人,在日本留学学习机械制造,这次随队到沪中机械厂帮忙。
叶枝现在时常代替锦徽在沪中机械厂帮忙,她干劲儿十足,将机械厂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好几次有人到机械厂办事还以为叶枝是机械厂的经理人。
锦徽顺势而为干脆就让叶枝去做经理人,叶枝没同意,她说宏鑫公司的经理人专业可靠,她很可靠,但不够专业,达不到那个水平做不了。
最近锦徽来机械厂的次数少了,谷萍还没开学,有事没事就来走一趟。她与锦徽说,叶枝这几天一直跟在李彦身边,学习的劲头特别足,不知道的还以为叶枝要上手搞机械呢。
锦徽咬下一口苹果问:“不是吗?”
谷萍被锦徽的迟钝折服了:“我的锦徽老板,那么多技术人员,叶枝怎么不和别人学非要和李彦学。”
“因为他是中国人啊,说话能听懂。”
“其他两位也会说点中国话呀。”
“是吗?”锦徽吃完剩下的半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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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
锦徽两只手撑着易舷的办公桌对易舷说了谷萍的推测,她还是坚信谷雨看错了,强调说:“叶枝喜欢谢飞。”
易舷在计算沪中机械厂的账,白天他没时间,只有晚上才会在家里帮锦徽算账。锦徽也在学习看账目,只是她学习的速度有点慢,碰到大订单或是海外单子还要辛苦易舷帮忙。
处理机械厂的账目不是难题,易舷完全可以一心二用,这会正能够与锦徽聊天:“谢元居的少东家?”
“嗯。我昨天还看到他送叶枝回家呢。”
“你确定他是送叶枝还是送糕点?”
锦徽想了想,昨天她确实让叶枝买了不少谢元居的糕点,坚持自己的判断说:“这不是顺便嘛。”
她坐到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里,盘腿吃紫米糕。
锦徽喜欢在易舷的书房窝着坐,易舷在她对面算账,她就会特别心安。
叶枝说过,这是因为她担心机械厂,只要易舷帮她,她在旁边看着就会无比心安。一开始锦徽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时间长了,锦徽否定了这个回答,是她每天晚上可以看到易舷,养成了习惯,所以才会心安。
心安不仅是每天能看到易舷,还取决于和易舷的每次一同出门。
罗尔太太出院,锦徽和易舷前去看望。
好巧不巧,临走时在庭院碰到给罗尔送工作文件的程佩琳。
易舷与程佩琳还是装不认识,锦徽还没练好这个能力,不禁对程佩琳同情地多看了几眼。
罗尔太太正好忘记说了一件事,连忙找锦徽回去一下,锦徽应了一声返回屋子,庭院里只剩下易舷和程佩琳。
秘书程佩琳与易舷轻轻颔首抬步离开,易舷叫住了她:“我不管你是怎么把照片带到易公馆让徽儿看到的,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程佩琳站在原地,抬头直视易舷:“二哥哥有告诉她真相吗?”
易舷提醒她:“不用你操心”
程佩琳也提醒他:“二哥哥别忘了,是你和大哥哥欠我的。”
“是我们欠你的,与他人无关。”
程佩琳笑了,经过易舷扬长而去。
锦徽在五分钟后出来,庭院早就不见程佩琳的身影。她和易舷往外走,问他:“我刚才看见你和程佩琳说话了,你表情不太好看,你对她温和一点。”
知道程佩琳的身世后,锦徽对程佩琳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总觉得应该对她好一些。
易舷让锦徽上车,手搭在车顶俯身看她:“我对德国公使的秘书不必要摆好脸色,易太太对她的愧疚快摆在明面上了。”
“我可怜她。”
“用不着你可怜。”易舷关上车门,到前面开车。
锦徽:“……”
发什么脾气嘛。
金玉堂大火案被警察厅草草结案,只要应付过去列强的质问,没有人在意真正的纵火案凶手是谁。
烧掉半座房屋的金玉堂要修整重建,修建过程中闹得风风火火,满城皆知。
佟云争代表日本商会到沪中机械厂谈订单,想要沪中机械厂生产些特殊零件来建造金玉堂。
锦徽不与大烟馆做生意,佟云争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提出的是补修旧建筑,加固原有的老房子。
好吧,生意是大烟,但房子是中国人自己的,锦徽勉强同意了。
李彦不仅是一位厉害的机械工程师,还是位非常厉害的谈判专家。全场只有他是中日语言精通,给锦徽谈到了一个非常高的价格。
锦徽吓得自己扒拉好几次算盘,生怕自己算错了。又把孙明黎请来帮自己算,确定自己没有算错利润。
她和叶枝惊喜到原地跳脚,这个单子下来,厂子工人的年底分红就有着落了。
说到年底分红,锦徽想起了上江理美。近日她在新城公司的不好过,日本商会成立后新城公司空降一位新经理,有传言上江理美在被逐渐架空中。可是上江理美好像并不在乎,总是说等着锦徽的分红养她。
一想到这,锦徽再次下决心,一定要多赚钱,好好养他们。
佟云争约锦徽喝咖啡,锦徽去了。
地点是沪城新开的咖啡馆,与易公馆正好是相反的两个方向。咖啡馆里有小蛋糕,锦徽吃了半个,因为不如宏鑫公司对面的巧克力蛋糕好吃。
佟云争问锦徽怎么不去古早糖食店了。
“最近爱吃码头的柿子糖。”
事实上锦徽知道古早糖食店的老板是佟云争后,再也没有去过。
佟云争说:“古早也可以进货柿子糖的。”
“柿子糖在码头受欢迎是因为物美价廉,要是进了古早糖食店,很多人会吃不起的。”锦徽笑着说,耳垂的珍珠耳坠与她的笑容一样闪亮。
佟云争摇头说:“糖食店就是为你开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锦徽搅弄咖啡的手顿住。时隔多年听到这样表露心迹的话,她以为自己的心绪会乱,却是意外的平静。她想问问自己的心是死了吗?怎么不跳了?
“里面都是你最爱吃甜食……”
“我不知道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我想我应该补偿你……”
“徽儿,我还有机会吗?”
佟云争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浓厚的水雾,带着回响在锦徽的脑海中震动,直到最后一句话才变得清晰。
“什么机会?”锦徽没听清他的话。
佟云争忽然抓住锦徽的手,锦徽吓得手一抖,连忙抽出来。椅子向后与地板摩擦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叫回了佟云争的理智。
“有没有烫到?”佟云争忙起身。
咖啡杯倒了,里面的咖啡全部洒在锦徽的手和手臂上。幸运的是咖啡已经不烫了,锦徽的皮肤只是微微泛红没有被烫伤。
佟云争要帮锦徽整理,锦徽躲了一下,佟云争的手滞在半空。
锦徽低头用帕子擦自己的手和衣袖,她有些头疼,不知道是一下子接收了太多的消息,还是被秋风吹的。
佟云争坐回去,语重心长地对锦徽说:“徽儿,和易舷分开吧。”
佟云争猝不及防的说词令锦徽疑惑,她说:“他是我丈夫,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不适合做你的丈夫。”
锦徽不高兴了:“你凭什么说他不适合?”
“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所处的环境都很危险。”
“你告诉我,现在哪里不危险?”
佟云争被问住了。
锦徽放下手帕说:“我最危险的时候是被苏家逼婚的那些日子。很多人觊觎我手里的东西,他们拿捏姨母和姨父逼迫我。失去自由和决定权的我才是最危险的。至今为止,没有一刻比那时更无助。”
佟云争不依不饶:“可是你们的婚姻是源于一场互利互惠。”
“是又怎么样。”锦徽从不否认自己和易舷是一场同盟交易,“他救了我,而且只有他能救我。”
“不是只有他能救你。”
非要提起往事,非要往锦徽的伤口上撒盐,锦徽苦笑一声:“我当时找过你的,我满心期待,你看到消息后能对我有一点怜悯之心,能对我这个前未婚妻施予援手。可是我找不到你。”
“如果我告诉你,易舷找到我了呢?”
锦徽一怔,被烫到的手指瞬间僵硬。
佟云争继续说:“他找到我了,但是他没告诉你。你还觉得他与你公平交易吗?是他欺瞒了你,是他让你走投无路只能选择他。明白吗?”
“他找到你了?”
“对。”
锦徽失语苦笑,她笑出了声,涌现出错综复杂的心情,她摇头是否定佟云争,也是否定自己。
“他找到你了,你知道我的处境了,但你没来找我。”
“徽儿……”
“你们有什么区别呢?他瞒着我与我结婚,你知道我在求你还要弃我而去,你们不都是把我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吗?你说他不适合做我的丈夫,你呢?你适合吗?”锦徽委屈极了,牙齿咬着唇里的软肉,一次比一次用力,唇间已经有浓郁的血腥味。
“我能原谅所有人对我不辞而别,我可以接受所有人回头找我。但我接受不了,有人要我失去我身边的人。”锦徽盯着佟云争,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完整的名字,“佟云争,你不能这样。他是我丈夫,你不能让我和他分开。”
“可是他是易舷啊。”佟云争不放弃继续说服锦徽,“夺回易家产业短短两年他就坐上了会长的位置,背地里他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在云南并不老实,你有想过为什么红叶帮的房飞扬要对他唯命是从?程威在洪泉帮买他的命,他为什么一直可以忍气吞声,你就没想想他在谋划什么大局吗?”
佟云争抓住锦徽的手,任锦徽怎么甩也不松开,反而越握越紧:“你对他来说是什么?你想过没有?你送给他的地,让他坐稳了商会会长的位置。宏鑫百货是宏鑫的产业,宏鑫靠它赚了多少额外之财。他与秦家的关系与日俱增,暗自结了多少类似四号码头的关系。对,还有你的机械厂,没有易舷从中调解,你以为这个机械厂能顺利开到现在吗?它迟早也会落在易舷的口袋里。最主要的是,你满清贵族的身份,为他易家增添了多少光彩。”
锦徽不想再听,她让佟云争不要再说了,但是他不听她的。
“徽儿。他瞒了你太多的事情,德意志、美利坚、云南、沪城,他的经历没有看上去那般简单,你不要被所谓的婚姻蒙蔽了眼睛而失去判断。知道吗?”
佟云争一连串的话扒开锦徽心底一层又一层已经覆盖好的心事。
她只是比别人学东西慢,但她不傻。
佟云争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如明镜一般。
是她心甘情愿!
她得到了庇佑她的婚姻,得到了覃军督军府在覃军越来越高的声望,得到易舷对秦家无限制的经济支持,得到了自己资产的最大运用,得到了她梦想中的女高,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机械厂。
有失才有得。
锦徽都清楚,但她不说,因为她始终相信易舷会永远与她站在一起。她要求仅仅如此,为什么还要被佟云争说得如此不堪。
锦徽挣脱佟云争再次失败,她深吸一口气平稳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她只问他一句话:“好,那我问你,你有事瞒我吗?”
佟云争回答地十分真诚:“没有。”
“你骗我吗?”
“我没骗过你。”
“你刚才说给你机会,我要是不离婚,你还愿意吗?”
佟云争拉住锦徽,急迫地说:“徽儿,你不是这样的人。出轨情夫,你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你还在逼我。那你与当初逼我结婚的苏璜有什么差别。”
锦徽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一记闷棍打碎了佟云争所有的自信。
锦徽最大的难过始于被苏璜威胁结婚,不管佟云争信不信,当时锦徽无能为力求助无门即将认命之时,是易舷解救了她。那时的易舷就是锦徽生命中的救世主。为此,锦徽愿意将他奉上神坛,忽略神坛下的一切罪恶。
这一点,佟云争永远比不上。
秋风起,枯叶落。
锦徽的心脏疼了又疼。
街边有人在吸烟,她低头数了一下,两根烟蒂,他在抽第三根。
锦徽幻视上次在医院门口看到的易舷,那天她也是见了佟云争,那天他也抽了三根烟。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易舷没有按灭他手里的烟,他吸着,吐出烟圈,看锦徽向他走来。
锦徽有些狼狈。
她今天穿了她现在很喜欢的红粉色西洋裙,像是一只可爱的洋娃娃。可是袖子脏了,珍珠项链歪了,头发也因为与佟云争反复的拉扯中凌乱了很多。
锦徽撑着无力的身体向他走去,她不见易舷来接他,停在原地。
隔着一条小道,她只看着他,鼻尖红红的又委屈又埋怨。她发誓,如果易舷不过来接她,她一定会生气转身就走,再也不理他。
皮鞋最终停在锦徽的珍珠高跟鞋前面,宽大的身躯给她遮住了吹过来的风。
他的指尖要有烟在燃,她不乐意了,他的指尖一松半截烟落地,皮鞋碾灭。
锦徽再也站不住,落入易舷的怀里。
“我想回去。”
易舷问她:“想回哪?”
“回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