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璜是个很骄傲的人。
覃军的少爷们有一个很俗气的绰号,叫覃童军。说的是覃军这些将帅们的子女各个优异,长大后必定能承接覃军大旗继续大杀四方。
在当时除了已经声名远播的杜婧,就属苏中景之子苏璜最为优秀。
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伶牙俐齿,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苏璜就是当时所有孩子们的榜样,甚至被视为是覃军未来的希望。
长久的夸赞和吹捧,养成了苏璜骄傲自负的性格。
他从来都觉得很多人配不上与他成为挚友。
尤其是苏中景要他与秦家小子结识时,他更是当众说出了“秦雨时就是个痞子”的话,气得秦煜当时挥了他一拳,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后来是杜横秋从中调停,让主动打人的秦煜道了歉,当时王新筠气不过杜横秋的调停结果,带着秦煜愤然离席,后来秦霹雳得知妻子和儿子在宴会上受到如此委屈,更是大闹了司令部。
可是即便这样,杜横秋还是更偏向苏璜一些。从此以后苏璜更觉得他自己就是真理。
年少时,国内流行留学风潮。
苏璜很有语言天赋,很快学会了洋文。当时这群孩子都准备被送去留学,唯独苏璜过了语言大关,其他人纷纷被刷回来。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一个动不动就要崩了谁的痞子,一个学习平庸的佟家小子,还有冯家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孩子……
只有他有资格迈向国际大都市,剩下的人就是井底的青蛙不值一提。
不过也是在那时,苏璜见到了一位比他厉害的人。
秦家的表少爷,载凡。
听说是弘城王家培养的孩子,学识和见识不浅,语言学习更是快速,但是载凡目光短浅,他不仅拒绝留学,还学那个兵痞秦煜一起射击打靶,十足的烂泥扶不上墙的堕落模样。
苏璜意识到自己过度关心载凡了,一个没有远大志向,不会开眼看世界的人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后来,杜婧去世,混吃等死的杜隽被拉去关门训练,两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去了军校,只有他肩负了父亲的期待和覃军的未来海外求学。
国际城市孕育出的国际学校,高手林立,天才数不胜数,在那里求学的苏璜不过是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论天赋,他似乎天赋已尽。论能力,他比不过自小接受西方教育的同龄洋人。论身份,他们是瞧不起来自当时中国的少年……
苏璜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的骄傲被无情碾压。他失去了引以为豪的自尊,终于暴露出从父亲那遗传过来的劣根性,饮酒作乐,拥女人入怀,夜夜笙歌。
那里的人只认识这位来自中国挥金如土的大少,并不知道什么叫天才苏正茂。
那几年,他听到了名震华人圈的易舷是如何在美利坚大展拳脚,也知晓了被誉为华人才俊的庄天贺,他还知道了很多中国青年在国际舞台上留下他们的光辉事迹。他本来会在异乡的英雄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光芒属于他们,不属于他了。
他还听说杜隽成功接过杜婧的帅旗,杜少帅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他还知道他最看不起的秦少督军回到覃城立了一次又一次的战功。唯一让他感到一丝安慰的是,他视为最大假想敌的载凡失踪了,生死不明。
所以当他回国知道自己可能会娶到载凡的妹妹时,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满足感。他对手的妹妹如珍珠如水晶如碧玉,这样纯净的人马上就要沾染他的气息。
这是何等的卑劣思想,但是苏璜已经不觉卑劣了,他需要这样底气充当自己的自信,他需要无数个荣誉加身证明他还是以前的天之骄子,卑劣不过是他走的路,只要大路通天,他便不觉得卑劣是错。
娶富贵格格、杀情人、买凶弑父。
所有能给他带来利益的事情他都可以不择手段。
入覃军、进沪城、做部长、做督军。
他要所有人知道,他就是覃军的希望,他可以一路畅通,也可以绝处逢生。
杜隽的身世是他最后的筹码。肮脏的私生子,被偷妻的父亲,这些都是苏璜可以拉杜横秋和杜隽下马的证据。他好不容易牵制住秦煜,好不容易与日本人搭上线,却没想到毁在了杜隽要与自己鱼死网破的决心上。
更没想到,明知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有染生下私生子的杜横秋,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甘心接受这等侮辱,裁撤了他收回了弘城。
苏璜疯了,失去了地盘,失去了兵权,他被打压被控制,马上要失去自由。
于是,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他要杀了杜隽,他要做沪城的王。从今以后,行遍天下的文章由他写,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今晚,沪城的兵力全部在镇压示威活动上。
苏璜料想覃军不可能让医院附近发生大规模的事件,于是拉着不明所以的佟云争来到此处。
他看见了杜隽和锦徽,在佟云争不知情的情况下,开枪射杀杜隽。
第一次是他持枪不稳,为了这次将杜隽一击命中,苏璜可是练习了好久。
副驾驶上的佟云争骂他疯了。
苏璜真的疯了,在杜隽身倒之前的数枪下还敢开车而上,他要杜隽彻底死,即便他身边还有锦徽,那锦徽也可以死。
佟云争的心跳不止,他让苏璜停下大喊:“那人是锦徽!”
可是苏璜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佟云争眼睁睁看到锦徽拿起枪向他们的方向开了两枪,子弹穿透玻璃从苏璜和佟云争的中间穿过,另一颗子弹射中了汽车的轮胎,轮胎打滑将副驾驶上的佟云争一甩而出。
接着覃军终于赶到,苏璜跑了,杜隽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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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走廊尽头,手术室的大门紧闭,慧文医院联合查宁医学院的教授全部挤进这间手术里。
手术室门外,锦徽坐在长椅上,身子倚靠冰冷的墙壁。
她白色的衣服被杜隽的血染红,脸上、手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她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有覃军在包围她,没人可以靠近她,因为她手里还握着杜隽的枪,谁也拿不下来。
易舷和上江理美是一起赶来的。
高跟鞋声顿了又顿,最后化作快速的叮当响声由远及近。
她在看锦徽,锦徽缓缓抬头。两个女人对视,都红着眼,都含着泪。
“杜晚成,他……”上江理美的声音发抖,她此时无比希望锦徽能给她一个好的消息。
“是心脏。”锦徽全身在发颤。
上江理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最坏的结果来临,她还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攻击。全身的热血冲向脑袋,她眼前一片漆黑,她站不住,靠着墙壁滑落到墙边的长椅上。
她自顾自地否定自己心中所想:“没事的,没事的。他戴了平安符,没事的……徽儿,他没事的对不对?平安符很有用对不对?”
锦徽回答不了,她的手心还有杜隽的血,烫得她手心疼。
上江理美也看见了,有一瞬间她希望这些血是自己的。杜隽受过太多的伤了,他不能再受伤了。
易舷已经站在锦徽面前,旁边的覃军要拦他。
现在的锦徽太危险,只有这些覃军才见过,锦徽拿着杜隽的枪发疯了似的对那辆车开枪。
易舷推开挡住他的手臂,蹲在锦徽身前,怕她受惊一般轻声说:“把枪先给我。”
锦徽的目光涣散,听到他的声音才慢慢目光重聚,她躲开他,她不要把枪交出去。
易舷看到她眼中的仇恨,他有点怕,他怕锦徽因为仇恨伤害到她自己。
“我去报仇。”易舷对她说。
锦徽只是看他,什么话都不说。事实上她已经听不到易舷说什么了,耳边全都是上江理美的喃喃祈祷声。她只能看到易舷的嘴巴一张一合,下意识抱紧满是血渍的枪。
枪是开了保险的,只要锦徽手抖,对着她自己的枪口随时会发射一颗子弹。
易舷不能强硬地夺回来,不断地去说服她,显然无果。
锦徽的精神渐渐回拢,她听到上江理美的哭声,是一种捂着嘴巴却没有办法制止的哽咽哭声。
“对不起……”锦徽终于开口说话了,“是我的错……”
“徽儿。”易舷叫她的名字。
锦徽还是对对面上江理美说:“是我非要今晚走的,如果我不走,晚成哥哥就不会来接我,他就不会出事……”
锦徽冷静到可怕,她失神却理智,可是这种理智是以自己揽下所有罪责为前提的。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杜隽,是她该死。
上江理美处在巨大的悲痛中,她看着锦徽说不出一句话,她摇了头,可是锦徽看不清。
“美美,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的未婚夫,是我害死了她,我……”锦徽向上江理美认错,“我可以代替晚成哥哥去……”
“锦徽!”易舷强行唤回锦徽的内疚之心,他知道锦徽要说什么,他不准锦徽这么说。
“锦徽你看着我!”
易舷伸手去碰她,但是锦徽还是躲着他。他越靠近,锦徽手里的枪就越靠近她自己。易舷的手掌遮盖住枪口,低声乞求她,“徽儿,求你看着我。”
锦徽收回目光,垂眸渐渐看清易舷。心中无数的难过和害怕如洪水一般漫过她的所有情绪,她的手开始脱力,那把枪被易舷夺了出去。
危险解除。
易舷终于可以去握锦徽的双手,她的手很凉很凉,凉进他的心里,任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不是你的错徽儿,杜隽不是你害的,凶手很快就会被抓到,覃军需要你的配合,需要你提供凶手的线索,你得振作起来。”
安慰的话对锦徽没有任何作用,唯一能让她振作方法就是让她觉得她可以为杜隽报仇,她需要一个精神力量。
锦徽不说话了,她只看上江理美。此时的上江理美还在看她,眼泪从她的眼角流落到下巴。
“不是你的错。”上江理美终于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她不怨锦徽,但是她现在说不出可以安慰锦徽的话,她的爱人在手术室生死未卜,她遭受的打击不比锦徽小,她也需要一口气支撑她坐在这里。
锦徽止不住的颤抖,她死咬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
易舷充满了无力感。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锦徽,同一年失去母亲和哥哥的锦徽是不是也是这般用自我伤害的方法去选择麻木,她到底要多久才能变成他遇见她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更多的医生进入手术室。
沪城枪战,全城封锁。
外面的人只知道慧文医院附近有人中枪,但不知道躺在里面的是沪城的王。
秦煜到这里时是两个小时后,抛弃随军,只身一人的闯进沪城。
“妈的,杜晚成呢?”
秦煜的怒骂声响彻整个走廊。
锦徽被易舷搂在怀里,看到秦煜过来,一直隐忍着的她终于有了动作。
“表哥……”憋了许久的锦徽看到秦煜那一刻,哭了出来。
“徽儿。”秦煜跑到锦徽身边,浑身是血的锦徽快把他的心哭碎了。
她的嘴唇有血,秦煜几乎是呵斥一般:“你再敢咬你自己,你试试。”
锦徽唇内的软肉已经被她的牙齿咬烂了,唇间的鲜血早就涌入喉咙,涌向肺腔。
锦徽被凶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不敢发出一声声响。
易舷觉得秦煜过分,他刚要阻止秦煜继续呵斥她,就见到锦徽乖乖地去握秦煜的手指,她说:“是苏璜。”
秦煜到了,锦徽才敢说出杀人凶手。这个世界,只有秦煜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杜隽报仇,她只有看到秦煜她才能放心地说出来。
“还有……”锦徽咬着牙。
“徽儿。”
一个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急匆匆地传来,锦徽的血液开始沸腾,胸中的爱恨残忍地交织在一起,它们缠绕成一团,纠结拉扯得她心痛,最后是恨意大过自己所有的思念和不舍,化作一把锋利的刀,成为她的武器。
“佟云争……”锦徽迅速站起来,速度之快连她身后的易舷和身前的秦煜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啪地一声,锦徽的手掌毫无预兆的落在佟云争的脸上。
佟云争的头一歪,他意外锦徽的巴掌,但很快他坦然接受锦徽对自己的恨意,他转回头低头对锦徽说:“对不起……”
易舷和秦煜快速走向锦徽,却见锦徽直接拎住佟云争的衣领。
孱弱的身子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甚至拉佟云争躬下了身子,恶狠狠地说:“我一定会让你死!”
她红着眼,斩断自己对佟云争的所有爱恋和怀念,再次释放自己所有的恨意:“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