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支撑不下去的谢元居宣布关闭所有店面,以扒骨抽筋的代价退出商业金融合作协会。八月底谢元居接受宏鑫公司资金支持,重新定址在宏鑫百货商店一楼,再次开张。
易艋拿锦徽用谢元居的账户做资金流通的空子当威胁手段,宏鑫公司直接成为谢元居的新投资人,让易艋无空可钻。
易艋不满宏鑫公司的操作手段,要财务部为商业金融合作协会发声,同时举报锦徽的不正当竞争行为。但苏璜不仅拒绝易艋,并且公开承认锦徽的个人行为没有问题。
九月,以财务部牵头,商业金融合作协会为背景,众多实业老板集资的沪中机械厂成立。在众多投资人中,锦徽以出资土地的最大投资人身份站在合影的最前列。
民报报纸中的头版照片中,唯一一位女士笑得最为明艳。
同年九月,囤积棉麻事件越演愈烈,沪城四分之三的棉麻被人恶意高价收购。以棉麻为基础的沪城本土实业及外商资本因此备受其害。众多实业老板联合起来抵制不良收购,事情一直闹到财务部,财务部部长苏璜陷入信任危机。
与此同时,民报记者钟明雁暗中调查多日终于发掘真相,调查出大量收购和出口棉麻公司叫做三溪贸易公司。
十月,国外棉麻丰收,原本为棉麻远销海外运输的新城公司突然转向,棉麻由出口转为进口。高价囤积大量棉麻的三溪贸易公司面临无处可销的境地。然而三溪贸易背靠三阳钱庄,可暂时缓解经济压力。
十月末,沪城纺织行业渐渐回暖。沪城商会会长易舷以及商会成员联名发布公告,谴责恶性囤积棉麻并表示追查到底。
十一月,沪中机械厂厂房建设如期动工。
十二月,日租界大烟馆金玉堂成为沪城最大的大烟馆,覆盖全城。
民国十一年第一天,有人匿名举报财务部部长苏璜与日商勾结,高价炒作棉麻价格陷害国人纺织实业。沪城商会由孙明黎为代表与沪政府谈判,苏璜被暂停所有职务,沪中机械厂停工。
一月,商业金融合作协会被百家商铺联合举报非法集资,协会进入调查阶段。
二月,黎军少帅魏南松正式执旗黎军,杜隽临危受命控制在沪政要,秦煜火速赶回覃城。
三月,商业金融合作协会被定性为非法洗钱组织,协会会长易艋接受调查,负责人被逮捕。三阳钱庄老板柳画自称受害人,无条件提供合作协会所有流水帐目作为证据,逃过一劫,但钱庄面临数十万两亏损。
几天后,挂着会长虚职的易艋被定无罪解除嫌疑人身份。主张合作协会的苏璜因此彻底停职。
四月,覃军与黎军战争爆发,沪城商界备受影响。财政部群龙无首,临时接手苏璜的新财务部长请易舷做顾问咨询,易舷迫于无奈接受邀请。
战争不断导致出现金融波动,棉麻产量好转,海外棉麻市场趋于平稳,三溪贸易公司及囤积棉麻者陷入艰难境地。因在当时惹怒外商,现在外商与他们敬而远之,囤积的棉麻成了无用的东西。囤积者引起恐慌,纷纷涌向三阳钱庄兑换钱币。
还未从商业金融合作协会倒台亏损危机中走出来的三阳钱庄,面临空前挤兑。
五月中旬,三溪贸易公司正式破产,五月下旬三阳钱庄宣布破产。
至此,一切都按照十个月前那个充满晨光的早上,易舷说的所有方向发展。
易艋威胁锦徽,锦徽不会坐以待毙。
易舷与谢元居老板商讨一天,愿意承担谢元居的巨大亏损,要谢元居以自断臂膀的姿态脱离合作协会,再由宏鑫入资买下谢元居的品牌。谢元居为保数十年的心血,同意了。
易艋找苏璜斥责锦徽和宏鑫公司不正当交易的前一天,锦徽以个人名义同意帮助苏璜建立机械厂,她与上江理美看的那块地是她与苏璜谈判的最大筹码。苏璜为了锦徽的投资,反对易艋所有提议,支持锦徽所为。
不过这一次是锦徽比所有人先走了一步。
看到加勒机械厂,看到覃军购买的精良军火,锦徽动念不是一天两天。不过她想的是半年后自己入场,没想到可以捡现成的,有苏璜这层关系,开厂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省去了前期准备中会遇到的所有麻烦。
再然后是易舷演戏。
他示弱,沪城纺织行业最后的倚靠没有了,纺织行业带动与之息息相关的其他行业联合抵制,声量越大,苏璜越危。等到机械厂开始动工,苏璜的分量被削弱,届时作为最大投资人的锦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易舷对外演戏戏瘾颇大,对内头脑清晰的不得了。
有红叶帮这条打探消息的暗线,很快苏璜与日商勾结的消息被爆出,一张匿名举报信是易舷开始反攻的枪声。
紧接着,苏璜的职位停了,沪中机械厂暂停建设,商业金融合作协会被调查,三溪贸易公司被外商和沪城纺织业联合挤压倒闭,背后支持商业金融合作协会和三溪外贸公司的三阳钱庄宣布破产。
易舷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母亲的钱庄、苏璜的倒台、柳画和易艋的破产,汪老板的报仇,还有锦徽以前随口说的一家糕点铺子。
锦徽也获得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沪中机械厂重组,由原来的财务部牵头集资建厂,变成了锦徽主导的自主经营。锦徽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一方老板,手握重工业,可以与德国人共抢市场。
然而这场不见血的仗也让锦徽和宏鑫公司损失惨重。
锦徽赔了钱,春天纺织厂差点关门现在仍旧低迷。
要说十个月以来谁最舒服,应该就是上江理美的新城公司了。
三号码头靠着出口和进口棉麻的运输血赚一笔,她是加入了商业金融合作协会,但她不集资,又因风评不好没人给她投资,反而让她平平安安。
她还抢先收了三溪贸易公司的盘,扩大了新城公司的海外贸易。个人又在锦徽身上投资,成为沪中机械厂的小投资人之一。
上江理美与锦徽和易舷一起算账时,笑得嘴巴差点合不上。
锦徽装听不到上江理美的盈盈笑音,小脸黑一阵白一阵。
她亏大了。
易舷的笔下每一个数字如同刀尖往她的大动脉上扎,她的钱啊……易舷的钱啊……夫妻共同的钱啊……
不仅如此,易舷还要额外拿出一笔钱给远山十郎,这是远山十郎应得的报酬。
事情是这样的。
在棉麻减产消息传来之前,房飞扬已经将农户可能减产的消息告诉给易舷,易舷早一步囤积保证春天纺织厂的供需。不过让易舷没想到的是三溪贸易横空出世。
易艋说过:你以为易舷真是去找原材料了吗?
当然不是,易舷找借口离开沪城实则暗地走入覃城,覃城的分厂才是这批棉麻的主要安置地。春天纺织厂的确因为原材料问题处境堪忧,不过覃城分厂还在如期生产。
至于覃城分厂为什么没有被发现按时生产,这就得益于王新筠。为了帮易舷演戏,姨母大人那时候没少出去打牌,帮易舷瞒着再帮他打探消息。
易舷被刺杀纯属意外,虽然他在外波折但没有影响到大局,易舷派人盯着程威的动作,这边该干什么干什么。所以根本不存在易舷放弃纺织厂的所有工人,只要薪水保持发放,春天纺织厂的工人绝对不会闹事。
至于易艋说的:与苏璜赌盘大的。
这是真的。
苏璜想方设法建设机械厂,所以才支持集资最快的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没有政府鼓励,一个小小协会怎么会快速发展?易舷真正的目的是协会背后的三阳钱庄,协会是要垮的,钱庄是要收回。
苏璜便是对手。
那会儿苏璜见易舷不配合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曾想过用自己的公职权利换掉商会会长,或是让合作协会取代沪城商会。
算盘打到易舷头上,易舷笑着全部接纳。
打一个是打,打两个是顺便的事。
更何况易舷也有私心,自己妻子的前订婚对象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挺碍眼的。
反正一开始易舷就算计过苏璜,不介意再多算计一步。
三溪贸易公司在高价囤积,易舷找到远山十郎在日本联系到一个贸易公司,专门通过三号码头运输沪城的棉麻,并释放出海外市场很缺棉麻的假信号。三溪贸易见有利可图,也不去考证对方是真是假,疯狂囤积输送海外。
远山十郎也在海外市场上低价收购棉麻。看时间差不多了,打开封锁的消息,再以国际价格低价反卖回沪城市场。这才有了新城公司的出口转进口。
低价棉麻入市,急需棉麻救场的实业老板争相购买,三溪贸易囤积的棉麻卖不出,即便后来低价销售也因得罪过外商和沪城纺织业老板而无人问津。
易舷搞垮了三溪贸易,宏鑫自己也不好过,几乎是掉了一层皮。
正如易艋说的,易舷不择手段,哪怕是对自己下手更狠,他也不惜代价。
上江理美走后,锦徽问易舷,他是怎么预测到覃军和黎军会打仗。
这一点不是易舷预测的,是秦霹雳断言的。
南边不会让军阀政府肆意妄为,军阀之间肯定有场恶斗。秦霹雳是兵家,不懂沪城的弯弯绕绕但清楚覃军调兵遣将,从黎军换帅开始他便知道这场仗迫在眉睫。
锦徽忽然明白大战的前一个月,易舷为什么拉着自己把宏鑫的产业走了个遍,他在给她看他的家底,让她加深印象。
现在一切尘埃落地,一年来紧张的情绪终于可以放下。
只是她没法淡然处之,四号码头源源不断地向战场运送物资,前线的仗不知打得如何?
沪中机械厂的厂房快建设完成,从沪城修往这边的路也快施工完毕。
等路正式开通,锦徽在日本定制的机器会被送进来,机械厂真正开工指日可待。
罗尔一直对锦徽的机械厂很感兴趣,他主动到沪中机械厂参观,面对宽阔透亮的厂房由衷发出一声感叹:“中国人地广,想要什么的厂房都会实现。”
厂房好看没有用,她更羡慕罗尔先生可以拥有厉害的工程师。
锦徽才是由衷的一声感叹啊。
罗尔带来了几位德意志技术顾问,他们的中文交流不畅,需要翻译。这次随行的翻译正是程佩琳。
锦徽上次见到程佩琳是一个星期前。查尔医学院举办校庆,锦徽与杭瑾一起去参加。锦徽没什么感觉一直陪在杭瑾左右,杭瑾则是热衷于医学探讨,一直与德意志的医学专家交流医疗技术,程佩琳是当时德国医生那边的翻译。
今日参观,程佩琳继续她的翻译工作。
锦徽发现程佩琳说德文的腔调与易舷不同,相比之下她更愿意听易舷的。
金台女高的学生也在这次参观厂房的随行人中。
她们遇到罗尔等人纯粹是意外,是唐芸校长提前定的日子,罗尔才是不请自来。
韩英是个大胆的,一直跟在锦徽身后丝毫不怯场,她很想听听现代工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女高里没有的课程,她很好奇。
她的德文不好,全靠程佩琳翻译,不过有些专业名词程佩琳翻译的并不到位,多亏了锦徽进一步解释她才明白一二。
程佩琳讶异锦徽的德文水平,一直看她与德方技术人员侃侃而谈。
其实锦徽全靠死记硬背才将枯燥的德文给记下来的。
她想的很简单,既然要投身实业,专业的事她暂时不懂,那就先学会沟通,至少能保证一个工厂的运转。签署德文、日文文书之类的事情可以请易舷帮忙,但她不能什么都依赖他。
总有一天,她的身后不会有他。
送走罗尔后,锦徽伸了个懒腰,回头看见韩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东西。
她手里的是刚才德方技术员给她画的一张机械运作草图。
十分钟前韩英向一位技术人员请教,技术人员不懂如何用中文解释,韩英递上自己的笔记本和钢笔,技术人员给她画了一个轴轮运转的图。
是非常的简单的机械图,韩英看得津津有味。
锦徽走过去时,韩英说:“今年我就要高中毕业了,我家里人让在医生和老师之间做选择。”
韩英家境一般,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能读金台女高全凭她成绩优异,家里才愿意供她读书。家里对她的期待是她毕业后可以有一个高薪的工作,反哺家庭。
“易太太。”韩英激动地给锦徽展示手里的草稿纸,少女的眼中是无尽的希望,“我想学机械。”
可是国内没有可以学机械的学校。
锦徽坐在她旁边,将她因为激动甩到身后的麻花辫挪到前面。
“好啊。”她说。
“我去申请补助资金去德意志或是日本学习,我去那边勤工俭学,一定会可以的。”韩英很快安排好自己的未来。
说干就干,韩英起身去找谷萍,她需要谷萍的帮忙。
“韩英。”锦徽叫住她。
少女眼中的光不减,她回头问:“怎么了?易太太。”
锦徽的手撑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笑意满满:“你去日本留学不用申请补助,也不要用学习的时间去勤工俭学。我资助你。”
厂房里,还在参观的女孩们说个不停,叶枝站在高处给她们讲将来这里放什么机器,那里放什么机器。
厂房外,韩英眼中的希望化作激动的泪,她含着,开心的眼泪不能随意掉落。
锦徽欣赏着厂房里的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们,阳光散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是美好,是希望。
“我会回来的。”韩英轻轻地说,比巨石砸在地上还有分量。
锦徽没有看韩英,她的嘴角始终弯着,目光最后落在高处叶枝的身上。
“我等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