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是在沪中机械厂见到的程佩琳。
今天的她很漂亮,波点的衬衫,枣红色的西服和同色系的过膝长裙,肉色的丝袜下是一双棕色的小皮鞋。半披的卷发随风扬起,金色的大耳环若隐若现。
这是程佩琳式的打扮,干练不失精致。
唯一与她不符合她气质的,只有她鞋底的污泥。
气候好转,冰封了一整个月的土地被融水浸湿成泥,锦徽让叶枝去办公室拿一双她特意买来的新皮鞋。
山丘上有一个长椅,是上个星期厂子里的工人没事时做的,现在正好漆干,终于可以坐人。
长椅欢迎第一对坐在这里的人。
锦徽把盒子给程佩琳,程佩琳打开看到的是一双白色珍珠小皮鞋。
锦徽酷爱珍珠,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程佩琳也不例外。
锦徽说:“你的鞋脏了。”
程佩琳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鞋,来时路泥泞,沾了不少泥垢。
“上飞机前换上吧。”锦徽说。
她已经从易舷那里得知程佩琳辞掉了公使馆的秘书工作,她要远行了,去环游世界。
程佩琳说了一声谢谢,收下锦徽的礼物。
锦徽闻到程佩琳身上的香水味,是好闻的花香,她记得程佩琳从来不喷香水。这个香水味和她很配,春意到,生命破土而出,满是花香。
程佩琳是来与锦徽告别的。
她与易舷通电话告别时,是易舷让她与锦徽说声再见,他说锦徽因为她难过了几个晚上,他说如果她不告而别,锦徽还会难过好几个晚上。所以她想,她应该来与锦徽正式说再见。
“我以后不会回来沪城了。”程佩琳说。
锦徽笑着看向远方,她们所处的位置很高,不仅可以俯视整个沪城,还能把所有的繁华踩在脚下。
“外国可以邮寄明信片,如果方便,你可以给我邮寄一张吗?”
程佩琳以为锦徽会与易舷和易舸一样,说她若是遇到困难可以回沪城避难之类的话。没想到锦徽却是要明信片,还要她邮寄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一种报平安的方式,是锦徽要与她有联系。
“好。只怕国际动荡,明信片很难邮寄到你手里。”程佩琳说。
“没关系,天南海北虽远,总会有重逢那天。”
锦徽眼睛弯弯的,明明是阳光下,程佩琳仿佛看到了温柔的月亮。
“你相信重逢吗?”程佩琳问。
锦徽看她:“我相信梦里会相见。”
程佩琳浅笑一下:“也是,世间不好,梦里还算美好。”
“世间不好,但总有好人啊。”锦徽笑着说,“还是会有人理解你,愿意相信你的选择。”
程佩琳看向远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那张全家福吗?”
锦徽不知道,她一直相信程佩琳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一直没问。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我放下那张全家福,你和杭医生会与易舷和易舸产生嫌隙。我最初的想法很坏,我想看到你们为了我争吵,想看到你们得知真相后厌恶他们,厌恶易家肮脏的一切。但是你们没有,我的坏想法随之泡汤了。”
锦徽哦了一声,没把程佩琳所谓的坏想法放在心上:“我足够信任允谋。”
杭瑾足够爱易舸。
“我想,我们都是理解你的。”锦徽说。
“不是你们,是女人。”程佩琳的眼睛被风吹痛,痛的想落泪,“这世界上只有女人会理解我的遭遇,但为我说话的人还是不多。”
“很抱歉。”锦徽没有为程佩琳说上话。
“用不着道歉,我从来不求有人站出来维护我,你们只要站在那里不动就是帮了我的忙。”
程佩琳早就发誓要亲手送程威下地狱。她凭借自己一步一步的谋划做到了,即便当中昏暗曲折,即便手段肮脏不堪,她还是完成了自己的誓言。
“我改姓了,姓刘。”
锦徽疑惑。
“我的名字是大太太取的,她很喜欢我,知道我存在那天起,就为我选好了名字。”程佩琳想到那位温柔贤惠,时常陪自己玩游戏,教自己读书识字的刘五小姐,嘴角弯起弧度:“她比亲生母亲更会照顾我,我的第一声妈妈是对她叫出来的。我斗胆用她的姓氏,算是报答她给我一个名字的恩情。”
程佩琳笑了,为她的自由,为她的新生。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长于黑暗仍记温良,良善的底色全部来自刘五小姐的教导。
她当年为了易舷和易舸不得不接受无耻之徒的侵犯,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两个哥哥争取一线生机,也是因为他们都来自于一个母亲的教导。
他们天生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是厄运改变了他们,也是命运分开了他们。
锦徽忽然很想让程佩琳留下来,先告诉她,她的两位哥哥不是食言的人。
可是她不能,她没有资格参与到程佩琳的生命中。
飞机起飞,那双沾惹污泥的鞋子被留在地面,再好看的鞋子只要沉重,便不再适合丈量土地。
少女迎风展,世界属于勇敢的佩琳。
可是,乱七八糟的疑问留给了锦徽。
佩琳走之前锦徽问她第一站会是熟悉的德意志吗?
佩琳露出二十出头年龄女孩会有的厌恶,她才不要回充斥学习痛苦的地方。
锦徽问她,她的德语腔调为什么和易舷的腔调不一样?
佩琳回她,他们不是一起留学,她留学德意志时易舷准备去往美利坚,两人没有重叠的留学经历。而且易舷的德语不是学校老师教的,他的语言家教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勤工俭学的姐姐。
勤工俭学的姐姐?
那时候易舷十五岁,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又是丧母悲痛中。一个温柔的同国姐姐,教他语言,抚慰心灵,待他极好……
他不可能不心动吧。
锦徽觉得自己完了,怎么又陷入某种混乱的胡思乱想中。因为这种事她已经自己想不开闹了一次别扭,这次可千万不能给自己添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沪中机械厂还有金玉堂的订单,今天订单完成,锦徽不准备再与金玉堂合作。
她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如今金玉堂彻底变主,她不想与日本商会再有合作往来。
可是去送货的钟明豪却说,对方还想与锦徽做生意。锦徽还有一部分海外订单没有完成,其中就有日本的订单。如果锦徽不再与在沪日本商会有合作往来,日本的订单或是通过新城公司走的海运就没有这么低的价格了。
钟明豪气不过:“也不看看我们老板先生是谁?拿运输威胁,纯粹是自讨没趣。”
是啊,沪城最大的运输公司是宏鑫,锦徽有的是航线可以使用。
当初为了沪中机械厂平稳起步,锦徽什么订单都接。在航运选择上,其他的走了宏鑫的航线,唯独日本订单是用了新城公司。
一方面,宏鑫从去年开始调整了产业结构,大部分海外航运转向欧洲。另一方面,日本人运日本货最有保障。如果说,德国人在沪城有专属码头,她也会用德国人运送德国货。
最近南边的动作很大,不知道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财政部长祁南是经常在沪城商会走来走去,易舷正被他烦着呢。锦徽不想给他添麻烦,于是决定自己走一趟日本商会。
不是去谈价格的,是谈完成订单后两方不再合作。
一次谈判不和就施压,锦徽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欺负自己的机会。
钟明豪陪锦徽去的。
这种耍无赖的场合需要一个更会耍无赖的人。
钟大少的排面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往那一坐,谁都会往这边看两眼。钟家与日本人有仇,钟明豪更是把“别惹我”写在脸上,全程一直黑着脸。
锦徽和他们谈得不顺利,从结束合作到强买强卖,最后上升到交付违约金。
对方拿出什么合同,说是白纸黑字上写着锦徽与日本商会有五年的合作关系,这才一年,违约四年。
违约金是天价。
钟明豪看合同,发现是他们玩文字游戏,给沪中机械厂下了套。
锦徽没有再看合同,撂下一句话:“打官司。”
富贵格格要打官司,沪城的律师会排着队等着为她服务。如今锦徽身上不仅有易太太、沪中机械厂老板的标签。她最让沪城高看一眼的还是皇室身份。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是别人无法企及的社会地位。而这个社会地位,随着锦徽的个人名望的提升也越来越高。
锦徽和钟明豪离开时,佟云争恰巧从外面回来。他问他们怎么来这里了,锦徽如实对他说了,包括将来法庭见。
佟云争请他们等他几分钟,他去去就回。几分钟后,佟云争拿回他们曾经签署过的合同,告诉锦徽合同作废,日本商会不会再找沪中机械厂的麻烦。
锦徽问:“你为什么帮我?”
佟云争回答的轻描淡写:“你有难处,我必须帮。”
“我不觉得这是难处。”打官司而已,对锦徽来说不是难题。
“这种官司要打是要一年半载,还要涉及两家商会,你也要反复出庭和与日本公使馆往来,太过麻烦。”
麻烦归麻烦,锦徽不想欠佟云争的人情。
“徽儿是把我当外人了。”佟云争无奈笑道。
锦徽没再纠结,接受了佟云争的好意,她说:“我们聊聊金玉堂?”
锦徽还没有对易舷说这事,消息已经传到了易舷的耳朵里。不知道经过几手传播,到了易舷这里已经演变成:易太太被日本商会针对,商会代表佟云争为其解围。
谣言比锦徽的双腿还快。等到锦徽与佟云争说完话,听到这个离谱传言时,外面已经传出易会长与易太太婚变。
好好好,这是锦徽听到的第几次婚变传言来着?
她扒拉手指头,算了,数不过来了。
但是这次的流言蜚语没有那么乐观。
仅是两个小时,街头巷尾传遍了锦徽与佟云争的桃色新闻。
什么易太太营救佟云争,与他在病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什么易太太遭难,佟云争英雄救美等等。更有甚者,传言易太太与佟云争早就暗通款曲,易会长被戴了绿帽子。
一口一个易太太,明显是冲锦徽和易舷两个人来的。一边说锦徽水性杨花,一边给易舷制造污名。
锦徽生气了,洗完澡换好衣服停在镜子前,气呼呼地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才没有这样!他们这些坏人、混蛋……坏东西……”
锦徽不会骂人,翻来覆去这几个词来回骂。
易舷靠在浴室门口听她来来回回的骂这几个词,怪可爱的。
“别生气了,出来吧。”易舷敲门说。
锦徽开门,因为在里面待的时间长,干净的睡衣已经有了潮气。
她哀怨地看向易舷,垂腰的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易舷探身进去浴室拿过一条干爽的毛巾,拉锦徽坐在梳妆台前,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好,双手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头发。
锦徽的身上是淡淡的茉莉花香,易舷和她用的同一款香皂。此时此刻,花香是他们的世界。
“易太太易太太易太太!”锦徽被气笑了,“我已经分不清是说我和佟云争有奸情,还是要看你的笑话。”
易舷还有闲情逸致享受难得的安逸,锦徽的嘴巴始终撅着,一副气哄哄不好哄的样子。
“你倒是说句话啊。”锦徽要拉易舷一起生气。
易舷轻柔地擦锦徽的发丝:“说什么?”
“你不是听到外面的流言蜚语了嘛。”
“外面传的太多,我们不能每个都听都说。”
锦徽看着镜子里的易舷,他很平静,全身心都放在擦她的头发上。她忽然想起周太太以前说过的话,男人不为女人证明,代表这个男人不在乎这个女人。
现在的易舷不去证明他们之间没有婚变,是不是他不在乎自己?
他不在乎自己?
易舷为什么不在乎自己?
锦徽钻进了一个死胡同,越想越难过,看镜子里的易舷不自觉带上些许埋怨。
易舷擦好她的头发,摸着锦徽的睡衣确认她的衣领是潮湿的,放下手里的毛巾打开衣柜为她找睡衣。
“想穿什么样的?蕾丝?还是花边?”
易舷的问话在锦徽的耳中自动过滤成:想让我说什么?奸情?还是笑话?
易舷见锦徽没有反应,当她还在生气,想办法哄她,又问她:“天气转暖,要不要穿你喜欢的睡裙?”
“绸缎。”锦徽忽地回头看他说,“和你一样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