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前,金台女高为这一学期的优秀学生颁发奖学金。
锦徽登亲自上台为优秀学生们颁奖,合影留念。
陈太太和罗尔太太在台下为其欢呼鼓掌,与有荣焉。
仪式结束后,锦徽接过叶枝递过来的大衣穿在身上,与校长唐芸交谈几句,走到她们二人身前。
陈太太为锦徽高兴:“瞧瞧我们易太太,今天多风光。我刚才看到民报的记者,明天啊咱们易太太……不……是锦徽理事就要登报了。”
锦徽浅笑:“莫要取笑我了。”
“怎么能是取笑,我这是打心底的佩服。”陈太太笑说。
罗尔太太用她稍有长进的中文说:“德国有很多教育家是女性,她们会为教育事业奔走,在我眼中,易太太与她们同样。”
锦徽笑了,她很接受“为教育奔走”的赞美。
当时易舷偷偷用锦徽的名字创立的“暖暖奖学金”项目,如今已经成为金台女高非常有用的奖励机制。锦徽知道时还埋怨易舷做好事怎么不与她说,易舷当时还逗她:“给你惊喜嘛。”
现在易舷已经去覃城四天了,今天早上锦徽虽然接到了易舷的电话,但心里总是不平静。
三人到旭华饭店吃饭,饭快吃到结束的时候,锦徽看了陈太太一眼。陈太太点头,说是去打包菜肴要出去点个菜退出包间。
房门关闭,陈太太叫应侍生过来,自己点了杯咖啡就在包房门口的二楼走上喝。
房间内,气氛没有了刚才的闲谈惬意。
锦徽看向罗尔太太:“罗尔先生是否进退两难?”
一天前,锦徽知道了祁南想要收购加勒机械厂的目的。回去后,她翻找所有国际报纸,专门找德意志的相关新闻。她没有达到可以熟读外文报纸的程度,用了一个通宵边查字典边翻译里面的内容,得到的消息是德意志国内情况不稳定,这会直接影响到在沪的德国公使馆。
祁南代表南边的想法,他选择在这个时候联合沪中和三江机械厂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易舷不在,锦徽无法从他这里得到更多关于海外的消息。所以她决定主动出击,昨天一早直接联系上罗尔,并且告知祁南的想法,她想抢先拿下加勒,不给佟云争一点机会。
罗尔此时不方便见锦徽,罗尔太太是罗尔的代表,她说:“我丈夫的态度很明确,他作为公使无法左右一间厂房的归属。但是,他的处境也很艰难,可能随时调回国内。他的家族在国内的情况不太妙,所以他暂时不能回去。他想知道易太太会如何帮他。”
标准的德语。
锦徽很认真的听,很快将罗尔太太的话转为中文进行理解。
她用德语说:“我和罗尔先生是朋友,我帮他是理所当然。罗尔先生需要一个贵族支持,才能继续做公使馆的公使。我是贵族,我可以支持他。”
罗尔太太问:“易太太肯公开支持吗?”
“是。”锦徽目光坚定,“我可以。我希望,越快越好。”
必须越快越好。
锦徽已经联系不上秦煜了,就连钟明雁都失去了联系。说明覃城方面已经开始封锁消息,她无法得知秦煜进行到了哪一步,更不知道易舷每天早上的电话是从哪里发出的。她不敢想象,风声鹤唳的覃城是否还很安全。
所以,她需要主动,她需要一个外部力量来支持自己。她要罗尔身份为她兜底,她要祁南和佟云争都主动放弃加勒机械厂,更要覃军的杜横秋和黎军的彭诚在动易舷之前,掂量掂量锦徽会不会同意。
这个锦徽视为污点的贵族身份,现在成为她与罗尔谈判的筹码,成为两路军阀都不能忽视的存在。
人间落魄遗老遗少百千人,手握巨富和生产力的锦徽是其中最有名望者之一。
她是他们绕不过去的标志。
锦徽要让所有人忌惮她。
离开旭华饭店,陈太太提供便车送罗尔太太回去。锦徽稍后离开,叶枝对她使了个眼色。
不远处有人便衣一直跟踪锦徽的行程。
“回家吧。”锦徽装作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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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胥抽了一夜的烟,他的对面是同样一夜未眠的秦煜。
秦煜见不到易舷,冯胥将易舷的话带出来了。
易舷要与冯胥做一笔生意。由冯胥端掉地下赌场,他来改革亨通钱庄,将这个赚钱工具完完整整地送到新覃军手里。
没错,是新覃军。
是由秦煜主导的新生覃军。
冯胥想过秦煜会派很多人来策反他,但他没想到这人会是自身难保的易舷。他没有直接答应易舷,他很想知道秦煜要做到哪一步。
秦煜没多废话,只是一句:“军中有奸细,我父枉死。”
后四个字比任何一个理由都有力量。
秦霹雳曾说过,他是军人,军人的死法是躺在战场上。
战死沙场看似是秦霹雳最想要的结局,但是构成这个结局的并非是秦霹雳自己技不如人,而是战略的泄露,将帅的不信任,以及军心涣散下的人人自危。
这种死法太窝囊了。
秦煜不认,冯胥也不会认。
秦煜将自己调查到的奸细名单给到冯胥,里面涉及了杜横秋嫡系大将,他们全都是苏中景的旧部。
冯胥失望,不禁看天上的好友,尽显无奈,心中一语:看看吧,苏中景即便身死,他们的杜大哥还是不信任他们。
被烟草味浸了一夜的冯胥,一拍桌子,下定了影响一生的决定。
反了就反了!老子看看谁敢拦他!
他问秦煜什么时候动手。
秦煜望着漫天雪花,呼出一口长气:“我想好好地过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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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舷到了覃城的七天终于从覃城的司令部离开。
被关禁了五天,出来时易舷已经忘了覃城的太阳长什么样了。不过无所谓,因为覃城的太阳要换了。
覃城司令部要比沪城的司令部肃穆,老城建筑比不上十里洋场,处处透露着旧时期的气息。
易舷由冯胥的亲兵带出来,走到大门时还没有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他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锦徽在向他笑。
满地洁白处,她穿得红艳艳,一张小脸埋在毛茸茸的围巾里,像是一只在冬天树林里呆愣不动的白兔。她比白兔可爱,她在望着他笑,向他挥手,告诉他,她来接他了。
碰到锦徽冰冷的手指,易舷的心暖了。
这个人实实在在地站在这里,不是他的幻觉。
“我路上跟你解释。”锦徽在说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顾周围人的目光,踮起脚搂住易舷的脖子,抱紧他。
“我好想你。”锦徽委屈巴巴,“我好想你。”
易舷配合她微微躬下身子:“抱歉,让你担心了。”
“总道歉,你什么时候能不让我担心。”
易舷轻笑一声:“以后不会了。”
“骗人。”锦徽再也不信他了。
易舷看向旁边。
按理来说,秦煜不会放心锦徽一个人在这里的。然而他并未看见秦煜,连他的亲兵都没有看见。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两辆车,前面那辆车后下来一个人。他看向这边,点燃了一支烟塞进嘴里。
易舷抱着锦徽的手紧了紧。
“我会解释的。”锦徽明显感觉到易舷的情绪不太好。
她想他应该是看到陪同自己来覃城的人了。
没有在覃城停留。
易舷和锦徽上了后面那辆车。
他很多天没有换衣服了,锦徽给他拿了新衣。等他换好后,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胸膛,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
至于锦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过程还是蛮复杂的。
最开始锦徽已经不相信易舷每天的通话从覃城督军府传出来的了。
她问过房飞扬。现在覃城悄无声息的封锁,别说是锦徽,就算是他也无法打听到覃城内的任何一个消息。
所以易舷的电话只能是从覃城的司令部传出来的。又因为是杜横秋的地盘,易舷应该是被看守,不然每天的通话不会只是几句。
这几天锦徽忙着和罗尔交涉。怀着无尽的担心,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安稳。
暗地里跟踪她的不是彭诚的人,就是远山十郎的人。她不在乎,至少能够保证她是安全的。毕竟这两方的人都不想她出现意外。
罗尔太太是锦徽和罗尔的中间人。她是个居安思危的人,在权衡利弊中,很快说服罗尔,促成锦徽的提议。
就在昨天早上,罗尔向德意志发回电报的同时,签署了和沪中机械厂的合作协议。
协议一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锦徽没有时间去回应四面八方的质疑。
她去到警察厅找到易艋。
她要进被封锁的覃城。她没有能力进去,她想让易艋帮她。
至于易艋为什么同意,锦徽不是很清楚。她只能天真的想,毕竟是亲兄弟,他应该还能有点人情味吧。
易舷听完已经不屑地笑出声。信易艋有人情味,不如信他是慈善家。
锦徽的嘴巴不好意思地抿成了一条线。
她又跟易舷说了祁南和佟云争的计划,又说了自己为了阻止这个计划如何与罗尔合作的。
七天时间,锦徽把自己能想到的办法都执行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引起哪些连锁反应,可是如果不和罗尔合作,以罗尔做靠山,根本无法抵御有日本商会背景的远山十郎和佟云争。如果没有罗尔的德意志关系,彭诚也不会因此放弃对易舷的逼迫。
她的目的只是有一个,她想让易舷回来。她不能让易舷为自己冒险,而自己却救不回来他。
锦徽委屈地要哭了,易舷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辛苦你了,我们徽儿做得真好。”易舷不敢想,这七天锦徽是如何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有强敌,有监视,有复杂的人际关系。
锦徽最讨厌这些了,还要低头去请易艋帮忙这个忙,简直就是折磨她。
她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易舷已经觉得现在的锦徽才是最强大的。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了他坚实的后盾。
“可是……”锦徽懊悔,“我还是没做好。我和罗尔合作,我也想学祁南一并把加勒吞了,可是……”
锦徽吸了吸鼻子说:“……我被罗尔钻了空子,他说加勒给我不行,他不信我。我当时着急,我说他不信你,应该能信你吧,我……”
易舷太喜欢锦徽想自己诉苦的小可怜样子,捏她的软绵绵的小脸,问她:“你把我卖了?”
锦徽摇头,撅着嘴:“我把我卖了。”
易舷没忍住,荒诞地发出一声:“啊?”
罗尔信不过锦徽的经营,他信得过易舷。所以锦徽将沪中转到宏鑫公司下面了,以后锦徽就要听易舷安排了。
易舷呵呵笑出声,他的笑声越来越大,锦徽看他笑得前仰后合,急到跺脚:“你看吧,你捡了个大便宜,给你高兴的。”
易舷要抱她,锦徽不干,挪到一边不理他了。
易舷拉锦徽回来,用了点力气将她拽回怀里。
“我的锦徽老板啊,你忘记我曾经说过什么了?”易舷扣住她要推开他的手指,“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失去沪中机械厂的。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将来呢?”锦徽较真。
易舷笑说:“将来更不会。”
“剩下的事,我来办。”易舷会低头亲吻了一下锦徽的唇,轻轻一下,不带情欲。
锦徽抿了抿唇说道:“我现在是以王朝贵族的身份和罗尔签订的条约。允谋,我背叛了我二哥的初心。”
载凡是锦徽永远的痛。
她的血脉至亲,影响了她一辈子的选择和决断。
易舷搂紧她:“他应该会是最理解你的人。”
“会吗?比你还要理解我吗?”
“会。他追求的是人人平安幸福,他会很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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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会清理了一批会员,这些会员全部是参与过前一段时间罢工的工人家属。
说是清理不如说是给了他们一些钱,结束雇佣关系。
人间哪有那么多会觉醒的灵魂,人类的麻木才是常态。
邹正川不断地讨论、试探,总结出一堆的理论来辅证自己的看法。他的结论是正确的,妇女的无知是他最好的武器,青年人的热情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要做的搅动了这片池水,待污浊重新下沉,提起一汪清水。
金先生看他烧光他写的所有资料,这些实验人心的理论牢牢记在他的脑子里,他不需要这些笔墨做他的把柄。
“邹正川,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背后真正的执笔人?”金先生的瞳孔反映出火盆里窜出来的火苗。
邹正川蹲下来,将最后一块没有烧到的纸片扔进火盆里:“金先生先别急。”
“能不急吗?我想要做上南会的高层领导,需要他点头授意才行。”
“金先生想取代我?”
“沪城没意思,我想去北平。”
“北平另有其人。”邹正川笑了笑,“我不介意让您取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