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在沪城见到了秦煜。
当真是罕见的客人。
南北合作铲除军阀的战火越烧越旺,覃城作为南北汇合非常重要的战略城市,提前部署,准备背水一战。
秦煜要抢回平城,他需要易舷的支持。
只是他没想到,宏鑫拥有了至关重要的制药厂,更没想到,易舷被算计了。
秦煜毫不掩饰地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对着易舷就是一顿冷嘲热讽:“我说易允谋,你这个易会长当得也太窝囊了。三番四次被人捅刀子,哪里还有半点威望可言呐!”
然而,话一出口,秦煜心里却不由得咯噔一下。仔细想来,易舷之所以会如此频繁地遭受攻击和算计,恐怕也与覃城督军府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秦煜不禁对易舷生出一丝愧疚之情来。虽说自己刚刚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他也明白易舷的处境向来艰难。
“需要帮忙吗?”秦煜先解决易舷的麻烦,“在沪城给彭诚施压,我还是有点能力的。”
“留着你的能力打仗吧。”易舷不打算让秦煜插手。
事情发生的始料未及,但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也因为始料未及,对方也没有做好完全准备,易舷有很多反击的机会。
秦煜抽着烟问:“知道是谁做的?”
“佟云争。”易舸先说出这个名字。
事情一开始,易舸想遍了所有的竞争对手,他甚至想到了擅长商业竞争的庄天贺。但是经过他调查,日本商会副会长的死确实是意外,但是能迅速利用这场意外的人,只有佟云争。
他的目标很简单,他要宏鑫公司出事,要易舷从商会会长的位置下台。
看似是本土和外资的对决,但看手段,多少有点个人恩怨。
秦煜对佟云争的看法一直很复杂。
他讨厌佟云争,是因为佟云争辜负了锦徽。但他还有些欣赏佟云争,毕竟在锦徽被踏破门槛求亲那几年,佟云争是锦徽唯一的快乐。
那时候的佟云争,风华正茂,自信昂扬,谦逊恭敬,彬彬有礼,是个很好的妹夫人选。
不过锦徽告诉过他佟云争真正的野心,复辟王朝,效仿英法,君主立宪。
秦煜年少起经历了太多的动乱和炮火,他不知道当下的民主能在中国持续多久,他能确定佟云争的目标无法实现。
老路已经失败,走不得了。
“佟云争的背后是日本人。”秦煜对现在的他有点挠头,“难办呀。”
一旁的易舷却是面色平静如水,只是微微眯起双眼,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只要他还在日本商会,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资本博弈正是易舷擅长的地方。
秦煜自己还焦头烂额,管不了那么多。
“回去帮我跟徽儿说句话,我定的那批步枪需要马上到位。”
“不去看看她?”易舷深知大战在即,他们见面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少,“她很想你。”
秦煜苦笑一声:“不了,买了车票,下午去南边。”
易舷:“公干?”
秦煜:“公私都有。”
秦煜没白来,他在沪城还有亲兵可用。他把他们留给了易舷,名义上是来取货的,私下怎么调遣都行。
在外人眼中,秦煜和易舷是早已经绑定的军商关系。只是暗地里他们分得清,给彼此留一条后路。不过既然摆脱不了外人的判断,现在也就不急着摆脱了。
这俩都是人精,相互利用借势维护自身利益,是个不错的办法。
易舷不拒绝秦煜的好意。
红叶帮毕竟是灰色交易,不如覃军来的光明正大。
秦煜抽完烟,烟蒂按进烟灰缸里。
“易允谋。”秦煜呼出烟气,“我就徽儿这么一个妹妹。这姑娘胆小的时候娇气,胆大的时候也会哭鼻子。我现在想,她幸亏嫁给你,在沪城生活,这是我给不了安稳。”
易舷看他,只有谈到锦徽时,他才会有一副哥哥的温柔样子。
“保护好她。”秦煜锋利的眸子里闪过几分怜惜,“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诉求。”
“我会的。”易舷保证。
易舷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找锦徽。
锦徽已经回家,她知道易舷平安出来后就在家里等他。她在床上躺不住,来到自己的书房。
墙上挂着载和的画,万里江山,千秋风华。
她静静地端坐在这幅画的正对面,宛如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充满哀伤的眼睛里倒映出这幅画,里面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笔触,都值得烙印进她的脑海之中。
这是载和的作品。
她哥哥的全世界。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易舷出现在门口。
经历了兵荒马乱的六七个小时,现在的他们心情异常的平静。
锦徽的视线从画到易舷身上。她目不转睛地望向他,灵魂从载和的世界抽离开,回到现实的世界。
锦徽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脆弱的如同一朵经历过瓢泼大雨的花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和渴望。
易舷走进来,单膝跪地抱住了她。
她的手很冷,身子在微微发抖。
易舷的声音轻柔:“让你担心了。”
锦徽点头,她是很担心他。
易舷回手轻抚她的脑袋,安慰她:“我听大哥说了。徽儿,你又救了我。”
锦徽摇头:“是大哥和杭瑾姐姐做的。”
易舷弯起嘴角:“没有你,警察厅的人不会进去制药厂。徽儿,你比所有人做得都好。”
锦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紧紧地抱住了易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那颗慌乱的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她需要易舷的夸奖和认可,更需要他强烈的爱意。
易舷敏锐地察觉到了锦徽情绪上的变化,他心中一紧,连忙用力撑起身体,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锦徽一把抱入怀中。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锦徽逐渐恢复到了从前那副珠圆玉润、娇俏可人的模样,她的身子软软的,连同他的心都软了。
易舷抱着锦徽缓缓走向房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会惊扰到怀中的人儿。而锦徽则像个孩子似的轻轻蹭了蹭易舷的衬衫领口,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你抽烟了?”
“没有。”易舷单手拧开门把手,进了卧室,“我刚才去见了秦少督军。”
“表哥来了?”锦徽惊喜,“他现在在哪?”
她想见他。
易舷告诉她秦煜来的目的,以及去南边的事。
锦徽听得麻木,又要打仗了。
易舷放她到沙发上。
他们还穿着从外面回来的衣服,锦徽不喜欢脏衣服挨到卧室的床,易舷一直听她的。
易舷脱掉了大衣,刚坐下,锦徽就靠过来依偎在他身边。
易舷半搂着她的肩。锦徽需要缓缓情绪,他也需要平静一下思考接下来的事。
“你今天去哪了?”易舷问。
锦徽将自己见庄太太的事情说了。
作为女人,她为庄太太鸣不平:“庄天贺太过分了,他怎么能……”
但作为易舷的太太,她又觉得,这是属于背叛者的活该。他们应该尝尝被感情背叛的滋味。
易舷的脸色黑了又黑。
他已经警告过董长音不要再打扰锦徽,可是她依旧肆意妄为。
锦徽觉得这是董长音在拖延她的时间。然而易舷清楚,这是董长音的惯用伎俩,她在无形之中告诉锦徽,他有多卑劣。
当年为了报复庄天贺和董长音,易舷确实是踩着露西娜获取的荣耀。
在他眼中,他在报复当年一切对他下黑手的人。
可是在旁人眼中,他在对付他的老师、故友以及曾经的情人。
易舷不是完人,庄天贺堂而皇之抢走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大张旗鼓的和他信任的朋友睡在一起。
这是他不能对外说明的耻辱,他始终是过不去的。
幸运的是,锦徽足够爱他,她足够无条件的宠溺他。甚至还会为他的卑劣找到他可以卑劣的理由。
第一次,易舷向她低了头,哀怨道:“暖暖,我被欺负了。”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头顶,闭上眼睛,叹出一口轻微难以察觉的气。
他很累,唯独在锦徽面前才敢暴露自己的疲惫。
锦徽缓缓转过头,目光如水般温柔的看过他每一个处五官。她轻轻地托起他的脸,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珍惜。
她心疼地看他,心一抽一抽的疼,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心里一直纠结某种艰难的抉择被她很快下了决定。
“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她深吸一口气,坚定而又轻柔的吻上了他的唇。
易舷微微一愣,随即反手加深了这个吻。
留恋,痴迷。
长吻结束,他轻轻握住锦徽的手,慢慢地低下头,将嘴唇凑近她的手心,如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一下。
他喜欢看到锦徽如此心疼他,在意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好爱她,好爱好爱。
次日上午,警察厅出调查结果。证明宏鑫制药厂无论从原材料采购、制造过程、包装分拣到运输,都没有任何问题。
手术的人员和药品都进行了重新检查,出具了药品安全的鉴定单。
易舸请来的律师团队,正式开始与状告宏鑫制药厂的日、德公使馆对簿公堂。
锦徽送易舷出门。
当着律师们的面,易舷亲吻了锦徽的嘴角。锦徽羞红了脸,去拍易舷的胸膛,嗔怪他:“都看着呢。”
易舷无所谓,咧嘴笑个不停。
律师们装作很忙的样子,四处乱看。
锦徽整理易舷的领带,手掌覆在他的领带上,抬头望着他:“我等你回来。”
“嗯。”
易舷紧紧抱了一下她,带他的队伍,开启对抗外资的战争序幕。
锦徽目送他消失在视野中。
叶枝走到她身边:“小姐,准备好了。”
锦徽收回视线,刚才的似水柔情转为熊熊烈火。
“我自己过去就行。”她说。
叶枝不肯:“不行,太危险了。还是我去。”
“我陷入危险,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锦徽握住叶枝的手,“我如果陷入危险,你还得帮我通风报信呢。”
黄昏。
司令部的甄副官收到线报,四号码头将有药品偷偷运往南边,用于南边与黎军侧面战场补给。
沪城一早接到上级命令,禁止沪城向南边出售军火、药品、纱布等军备物资。因此,甄副官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让亲兵去抓人回来。
半个小时后,一辆车从码头回到司令部。
一袭碧绿色旗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很怕吹风,裹了裹身上的白色大衣。
“快点!”
高跟鞋还没站稳地面,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女人没站稳,撑着车颤颤巍巍站住。
她回头,圆润的小脸苍白,恶狠狠地瞪着身后推自己的亲兵。
“看什么看!”亲兵的枪直接对上她。
女人哼道:“有本事你崩了我!”
这语气多少有点覃城督军府的气势。
“我看是谁敢崩了易太太!”
锦徽寻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着军装的年轻军官双手搭在着腰带走过来。
锦徽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走过来的陌生男人。这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妄劲,大有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的架势。
如今的司令部已经不是锦徽可以自由放肆的地方,面对陌生的黎军军官,她第一反应就是危险。她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对这个家伙多加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你是谁?”
“在下姓甄,驻沪黎军的副官。”
锦徽不屑地笑了笑:“现在连黎军的副官都能随便抓我了。”
甄副官那张精瘦的脸迅速涨红,包裹着满腔的怒意。
他一眼就认出了锦徽,这位覃军败军之将家里的表小姐实在不值一提。就连秦煜那个如今落魄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家伙,他都从未正眼瞧过,又怎会将区区一个锦徽放在眼中?
他轻蔑的冷哼一声说道:“易太太算什么?你又不是什么非得供着捧着、不可冒犯的大人物。我所做之事皆是合理合法,凭什么就不能将你带回来?”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嚣张与轻视,丝毫没有把锦徽放在眼里。
锦徽迎上他挑衅的目光:“合理合法?你合的是哪家的理?合的又是谁的法?”
“自然是我的理,黎军的法。”
“好生霸道啊。”锦徽拉紧大衣不去看甄副官,“我倒想问问你们彭长官,什么法理让你有如此大胆子,抓我回来。”
“那易太太可就失望了。码头运送违禁用品这事,归我管。”
“我违禁运送什么了?”
“那就要问问易太太了。”
锦徽嗅到危险的味道:“你要做什么?”
一把枪抵在锦徽的后腰位置,锦徽微微怔了一下,只见甄副官对她冷笑:“进了司令部,咱们先从审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