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
日落月升。
命途轮转。
劫灰落定。
驱逐掉布鲁托的魂灵残躯,彻底炼化了国王的神格碎片,它在塞勒涅的脑后化作一轮新月。
距离修出完全的神格覆面只差一点,她还没有想好,自己的神性本质应该定于何处。还有神职,权柄与名讳又该怎样定夺。
不过,有一点能够确定。
她是毫无疑问的月神。
塞勒涅踏前一步。
清丽皎洁的月光自新月之轮上潺潺流出,如同水银泻地,从她雪白赤裸的脚尖漫开。风环绕她的身侧,温柔亲昵,热烈地献上忠贞。
风之子升上天空。
存在于此,我即是月。
太阳耀眼刺目的光芒,再也不会在风来之国照耀,取而代之的,是新月温柔如水的月光。
月光渐渐远离,升到大地的中心,留下一片斑驳。
然后越过重云,爬过山峦,落在风来之国的每一个角落,驱逐掉渴望魂灵的深暗。
黑潮不甘地消散在神性的月光之中——它们尽可以利用时间来磨蚀一位旧日君主的理智,却对朝气蓬勃的新君毫无办法。
而下一次想要再度爆发,就要等到千年万年,那时什么新人旧人,都将在历史的尘埃里烟消云散。
在南流景的设计中,不存在塞勒涅患上太阳症的可能。
月光不会像阳光那样霸道,也不会像它那般决绝。
然而温柔自有力量。
南流景就是个人意志太过霸道决绝,刚极自伤,反而被黑潮钻了空子。
有过自己的教训,他才会选择温柔却坚定的塞勒涅,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他相信塞勒涅的本性天生克制黑潮,不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意念中,塞勒涅听到神格碎片里,国王陛下留给她的最后赠言:
“塞勒涅,很高兴你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且是我比较希望看见的那一套道路——虽然对叛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流浪在此直到死去,我仍然怀有这片土地的绵长感情。”
“塞勒涅,我相信你,我祝愿你:你永远不会被黑潮侵蚀心智,因为黑潮是死的化身,而风之子无畏死亡。”
无畏死亡吗?
无知者无畏,曾经,她确实无畏死亡。
但柯林教给了她许多,国王并不知道这些。未知的变数,会对她的本性产生什么影响,尚需要时间解答。
漫无止境的战争终于结束。
流浪者们喘息着,再也无力追杀逝去的黑潮,任由他们消失,重新退回晨昏边界。
刻在本性中的杀戮欲望却未消退,他们看着身边的同伴,还是很想将手中的羽刃捅入对方的胸膛,贪婪地吸收掉对方的魂质。
此刻能阻止他们的,不是塞勒涅的新月,而是他们渴望了无数年的紫色门扉。此刻,没有一个人不是如释重负,瞪大双眼,不加掩饰地流露狂热的渴望。
真的绕了好大一圈远路啊......
没人想到,回归之门竟然藏在灯下黑的通天铜表底下。
无论如何,总算是可以回家了,回去之前还是不要动手了,这么多年的积累,赚的魂质也足够在众门之都生活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休息过后,便各自回瓦伦斯谷取回自己的积攒的魂质,布鲁托的死亡则是无人在意。
良久,塞勒涅眼眸中神光消散,缓缓降回地面。一身浅灰的裙装已经化作银白,眉眼弯弯,隐去心中的不安,朝柯林甜甜的笑。
“柯林,我回来啦。”
声音中,还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柯林总算松了口气,他是真怕塞勒涅继承了神格碎片之后,也步南流景的后尘患上太阳症。好在,看她的神态表现,风之子的人性仍然高过神性。
心念一动,柯林笑吟吟地说道:“恭迎国王陛下践祚归来,请问塞勒涅大人,有何吩咐?”
他的打趣没能让塞勒涅羞涩起来,少女上扬的嘴角,竟也带上了些许蔫坏的意味。
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射杀烈阳之日。
那个容易害羞的少女,更加坚定,也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不过,她还不想这么快地表露出来。
她现在终究是肩负整个风来之国的王,至少也得继承好国王的遗留,收拾完战争的烂摊子。
再来光明正大地将这胆敢打趣自己的家伙绑上王宫,就地正法!
眼波流转,塞勒涅故作威严地说道:“柯林你救驾有功,就奖励你抱一抱尊贵的国王陛下吧。”
一切都迎来最好的结局,柯林感慨万千,老怀大慰,主动张开双臂迎向少女。
呼吸有些紊乱,塞勒涅佯装镇定,飞到柯林怀中,咬着耳朵,脸红红的与他说起悄悄话。
两人含含糊糊的声音,引得众人都是摇头失笑,不忍直视。
渐渐地,少女的欢笑变作低低的抽泣:“柯林......我其实好害怕,我怕赢不了布鲁托,我怕国王陛下的心血被我白白浪费......还好有你在,还好有你们在。”
“我真的能当好国王吗?”
柯林伸手拭去她的眼泪。
“当然,塞勒涅,我理解你......但我一直都相信,你一定能胜过布鲁托回来我身边——这里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国王。”
雷蒙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嘴角微勾,倒没再出声打趣塞勒涅和柯林。
小姑娘现在是新的国王了,他可不想因为打扰人家调情,勾起塞勒涅算旧账的怒火,白白送命。
于是能说话的对象就剩下了一个。
“格劳秀斯,我也好不容易回来,不欢迎我吗?”
格劳秀斯却只是死盯着那道紫色门扉,好像当他是空气一样,过了很久才淡淡说道:
“知道了。”
雷蒙德头一侧,无奈说道:“这就是你的欢迎,还挺......敷衍了事的。你宁愿研究这道破门,也懒得看我一眼是吧。”
术法学会会长总算是瞟了雷蒙德一眼,没有什么责怪,而是神情复杂地笑道:“你啊,雷蒙德......也是到你将功折罪的时候了。不然之后想要让你重新出山,怕是会有不少人有意见啊。”
他们的眼神在空中对撞,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来了,就该干活了,这道紫色门扉之后,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众门之都】。”
格劳秀斯缓缓说道。
一句话如同惊雷落下。
雷蒙德面容一肃:“敢不从命。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当然不是现在......”格劳秀斯摇摇头,刚要斟酌,却又听见一道豪爽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响起。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面带微笑,龙行虎步走到他们近前。
如果胡伯在此,就会认出,此人正是那位身化弑君之刃的老流浪者!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格拉古。”老流浪者笑道,然后身边又步出一个身影,个头略矮过他半头,却又自有一分堂皇之威。
“这位是我的弟弟,同样叫作格拉古。我是大格拉古,他是小格拉古。”
格劳秀斯皱起眉头,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剩下的流浪者,小格拉古就自顾自地开口道:
“布鲁托胆大包天,发了失心疯,妄想要刺杀新王,由诸位当场诛杀,正是再好不过,我们流浪者绝无反对之意。”
遥远的东方天朝,茹东王朝,有一句古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们没傻到跟立场明显的新王对着干。
“现在,我们只关心一个事情,就是回众门之都。”
老流浪者的笑容尬在脸上。不久前,他还刚与布鲁托并肩作战来着,打了个哈哈,大格拉古无奈地说道:
“我只赞同诛杀暴君,但布鲁托想更进一步,欺骗你们。实际上,他想抹杀掉太阳的意识人格,让自己取而代之,我是不赞成的。”
格劳秀斯淡漠说道:“我看出来了。好在,他也没有如愿以偿。”
早就看出布鲁托的野心不止于此,他自然有应对之策。命途轮转能打破国王的外壳,自然也能对付布鲁托。只是国王的釜底抽薪,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若不是有柯林的及时救场,恐怕他也得带着术师们退居永夜宫,也是命途轮转的一个体现吧......
真是一员福将啊。
柯林则是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出声问道:“所以,布鲁托为什么死后又重生了?”
不要。
塞勒涅心中一惊,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出手,叫他永远闭上嘴巴。
已经晚了。
小格拉古讲出的真相,石破天惊。
“那不是布鲁托,而是跟布鲁托很像的一个风之子,大概因为他死后执念太强,复活的又太快了,本性还没完全丧失。”
“你说什么?”
柯林愣在原地,手中,塞勒涅的柔夷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的意思是,风之子是流浪者死后的产物。大多数时候,死后复活的风之子都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布鲁托是个特例。”
望着诸人震怖的眼睛,小格拉古平静地说道。
“当流浪者死后,灵体崩解,就会化作魂质。魂质携带着原主人的本性痕迹,因为丰度阶梯的存在,散入风中。”
“死后逸散的魂质在风中重新混合,向死而生,在时间的力量下,就有可能重组成新的本性刻印,形成崭新的个体。”
“这就是风之子的由来。死后成风,又生于风中,故得名为风之子。”
流浪者不知道自己死去的时间,但知道自己终将死去的事实。
风之子不知道自己死去的事实,只记得自己死亡来临的时间。
两个群体分列在风来之国的两端,千万年来凝望着太阳,各自彷徨。
生死何事?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