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悬在靠山屯斑驳的土墙上,李老六缩在青石门槛磕烟灰,破袄子蹭着粗粝石面簌簌作响。二十五年山风在他脸上刻出沟壑,此刻正眯眼望着天际翻涌的云层。屯子后山轮廓忽明忽暗,像团浸了墨的旧棉絮。
拖沓脚步声碾碎黄昏,吕志斌佝偻着从村道拐来。这老乞丐肩上麻袋随着步伐左右晃荡,活似具会走路的稻草人。他径直跌坐在李老六脚边的拴马石上,粗喘声里裹着痰音:\"老六,讨根烟抽?\"
李老六摸出油亮的铜烟锅,火星在暮色里忽闪:\"吕大哥,后山枯枝能当柴烧哩。\"老乞丐衔住烟嘴狠嘬一口,喉结滚动着吐出青雾:\"腿脚早不中用喽,倒是年轻时...\"他突然顿住,眼窝在皱纹里陷得更深。
屯口老槐突然沙沙作响,李老六后颈窜起凉意。吕志斌枯指捏着烟杆转了三转,哑声道:\"三十年前在黑石村撞过邪祟,那地方...\"他喉头发出古怪的咯吱声,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那年秋天,雨下得没完没了,天像是破了个窟窿,水哗哗往地上砸。我当时二十出头,饿得前胸贴后背,靠乞讨混日子。走到黑石村时,天已经黑透了,雨水顺着破草帽淌进脖子里,冷得我直哆嗦。村里人说,村外有座古墓,埋着个将军,死后怨气冲天,附近常闹鬼。我心想,鬼不鬼的我不管,先找个地方避雨再说。
村边有座破庙,墙皮剥落得像癞皮狗,门歪在一边,吱吱呀呀地响。我推门进去,里头黑咕隆咚,只有几道闪电劈进来,照亮墙上几幅破画。画上的人脸模糊不清,像被水泡烂了,看得我心里发毛。我抖掉身上的水,捡了些干柴,想生堆火暖暖身子。
火刚点起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怪声,像有人在哭,又低又闷。我竖起耳朵听,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古墓那边飘来的。我胆子不算小,心想:“大不了是个野猫叫唤,去瞧瞧。”我抓了根烧火棍,推开门,雨水扑面而来,冰得我脸发麻。
借着闪电的光,我看见古墓那边站着个人影,白乎乎的,像裹了床单。我揉揉眼,走近几步,才看清是个女人。她穿着白衣,低着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一团乱草。雨水顺着她下巴滴下来,滴滴答答,像在哭。
“喂,姑娘,这么晚你在这儿干啥?”我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没吭声,只是低低地呜咽着。我皱眉,又问:“你家在哪儿?别在这儿淋病了。”
她猛地抬起头,我一瞧,差点没叫出声。那张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眼眶里黑洞洞的,没一点瞳仁,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她的嘴咧着,嘴角扯到耳根,露出一排尖牙,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东西。我腿一软,后退两步,手里的烧火棍“啪”地掉在地上。
“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声音都抖了。
她没说话,伸出一只手,指着古墓的方向。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又长又黑,像钩子似的。她嘴里发出怪声,低沉得像念咒,我听不懂,可那声音钻进耳朵,像针扎一样疼。
我转身就跑,雨水砸在脸上,脚下泥泞滑得站不稳。我跌跌撞撞跑回破庙,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气,心跳得像擂鼓。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一下一下,慢得让人发慌。
我咬着牙,死死顶着门,不敢出声。敲门声越来越急,像在催命。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心想:“这下完了,撞上脏东西了。”可那声音没停,我没办法,只好壮着胆子喊:“谁啊?”
门外没回应,敲门声却停了。我松了口气,刚想转身,门“砰”地被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火堆差点灭了。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老头,穿件蓑衣,戴着斗笠,手里拄根拐杖。他脸色阴沉,眼窝深得像陷进去,盯着我看。
“年轻人,你不该来这儿。”他声音低沉,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我咽了口唾沫,问:“老伯,你谁啊?这地方咋回事?”
老头叹了口气,走进庙里,抖掉蓑衣上的水。“我是黑石村的守墓人。那古墓里埋的是我家先祖,个将军,死得冤,怨气不散。你刚才见的那个女的,是他闺女,死后魂儿被诅咒困在这儿。”
我一听,脑子嗡了一下。“诅咒?啥诅咒?”
老头坐到火堆旁,盯着火苗说:“这事儿叫‘跨棺断嗣’。当年我先祖下葬时,有个仇人从他棺材上头跨过去,坏了风水。从那以后,他家新生的小孩儿都生下来没瞳仁,眼白一片,跟死人似的。村里人说,这是将军的怨气作祟,谁也解不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问:“那女的为啥在这儿晃悠?”
老头说:“她是将军的小女儿,生下来就没瞳仁,长到十六岁就死了。魂儿被怨气绑在这儿,找解脱的路。你今晚撞上她,算你倒霉。”
我心里发毛,可又有点不服气。“老伯,有没有啥法子破这诅咒?我虽是个要饭的,可也跟个游方道士学过几招。”
老头瞅了我一眼,犹豫了下,说:“有倒是有,得找到将军的宝剑。那剑埋在棺材里,能镇邪。可棺材被怨气护着,谁靠近谁倒霉。”
我一咬牙,说:“试试吧,反正撞上了,躲不过。”
老头没劝我,站起来说:“走,我带你去。”
雨越下越大,风吹得树枝乱晃,像一群鬼影子在跳舞。我们走到古墓前,墓碑上刻着“将军之墓”四个字,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周围全是杂草,风一吹,草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低语。老头指着墓室入口说:“棺材在里头,你小心点。”
我点点头,抓紧手里的烧火棍,跟在他后头走进去。墓室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潮得像能拧出水,带着股烂泥味。我点了个火把,火光跳跃着,照出墙上斑驳的石砖。中间摆着个大石棺,棺盖上刻满符文,红得像血,瞧 raised bumps look like worms crawling under the skin.
棺材一开,里面爬出来个穿铠甲的骷髅,手里握着把锈迹斑斑的剑。那骷髅头骨裂开一道缝,牙齿凸出,像在狞笑。它的眼眶空荡荡的,可我感觉它在瞪着我。铠甲上挂着烂布条,风一吹,飘得像鬼魂的影子。
我吓得魂儿都飞了,可还是硬着头皮念咒:“天地玄黄,邪祟退散!”声音抖得像筛糠。
骷髅将军动了,剑一挥,带起一股阴风,火把差点灭了。我往后一跳,剑气擦过胳膊,血顿时流出来,疼得我直抽气。老头大喊:“快,挡住它!”
他冲上来,用拐杖砸向骷髅,可那东西力大无穷,一拐杖下去,老头被打飞,撞在墙上,吐了口血。我咬牙,喊:“老伯,你没事吧?”
他喘着气说:“别管我,拿剑!”
我冲到棺材边,里面果然有把宝剑,剑身寒光闪闪,像活的一样。我一把抓住,感觉一股热流冲进身子,像被点着了。
骷髅将军怒了,剑砍得更快。我举起宝剑挡,“铛”一声,震得我手发麻。突然,宝剑发出一道金光,罩住骷髅。它发出一声惨叫,像被烧化了,化成一堆白骨,散在地上。
我喘着粗气,扶起老头。他咳了两声,说:“好小子,你破了诅咒。”
我问:“那女的呢?”
老头抬头,墓室门口站着那个白衣女。她眼眶还是空的,可嘴角微微上扬,像在笑。她冲我点点头,身子慢慢淡了,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吕志斌讲完,狠狠吸了口烟,吐出一团雾。李老六呆呆地张着嘴,好半天才回神。
“吕大哥,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他拍拍胸口,“我听着都吓得腿软。”
吕志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吓是吓,可活下来了不是?那回我才明白,命比啥都金贵。”
李老六点点头,感慨道:“是啊,世上的怪事多,可只要不怂,总有法子扛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笑起来。夕阳洒在他们身上,暖乎乎的,像在哄着这靠山屯的夜,别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