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拉克没有说谎,他向伊莉娜隐瞒了自己名字的真相。
在巨人古语中,“戈拉克”作为一个外来词汇的确没有任何含义。
但。
戈拉克是猛犸象兽人养大的,养育他长大的养父母当然不知道巨人古语。
戈拉克·玛什。
“玛什”,在兽人古语中意为“捣碎”,象征着猛犸象兽人那其他兽人族群无法比拟的、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戈拉克”,在兽人古语中意为“苦涩的”。
九十多年前,戈拉克的养父母捡到他时整个族群正遭受着压迫。
艾尔卡索尼亚王族想要驯服他们这批猛犸象兽人族群,为自己所驱使,整个族群的人们拼死反抗、死伤惨重才得以摆脱被奴役的命运。
当小小的巨人男婴被一张毛毯包裹,出现在族群面前时,无法保证第二天生活的兽人们内部开了个会,最后还是决定捎上这个孩子与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将这个婴儿视为自己族群的一份子,为了让他记住自己坎坷的来历与族群的历史,族群里最有威望的老者做主为他命名为:“戈拉克”。
从那一刻起,戈拉克的命运就已注定:成为神明、离开族群、回归社会、寻找亲人……
漫长的九十一年,他有获得过短暂的幸福,但更长的时间都没有归处。
苦涩的出生,苦涩的命运,苦涩的个人。
还有,
苦涩的结局……
这一次。
名为“戈拉克”的巨人,站在这条洞穴的尽头、大厅的入口。
面对眼前的景象,他四肢僵硬、口难言语。
该说什么呢?
该做什么呢?
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都做不出来。
汪达只是匆匆晃一眼大厅的东西就心如乱麻地退了回来;
瑞文西斯见到大厅里的情景都提不起半点精神,悄悄地缩回季阿娜身后;
就连根本不关心周遭一切的黑绍,来到洞穴尽头,脑子里也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任务终于结束”的想法。
是的。
洞穴的尽头就是众人寻找已久的遗迹大门。
那扇大门就在这个大厅的正中心:圆形的大门镶嵌在地面上,浑然一体,耀眼如金。
肯定是遗迹大门,毋庸置疑。
如果。
它的周围没有那么多人形的骸骨。
密密麻麻、错乱无序的骸骨。
宽大的、巨人的骸骨。
前三次“斯托姆瑞奇遗迹远征队”的骸骨……
安德烈之前对李时雨说过一句话。
“有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更好。如果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那得难受成什么样。”
这是真理。
现在,遗迹大门、远征队,两者都找到了。
戈拉克追寻许久的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已摆在面前了。
可是。
戈拉克。
你此时的内心为什么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呢……
你又是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忍受着全身的僵硬,困难地迈出自己的脚步,开始顺时针目视这些英雄们的残骸呢?
没有人知道。
杨天宇与二十四、安德烈与大头菜,他们是除了戈拉克以外唯一凭借自己意志进入大厅的人。
还有。
李时雨。
汪达想跟上李时雨的脚步,李时雨却回头这么问他:“你真的能接受吗,汪达,和我一起看远征队的遗骨。”
“那你呢,时雨。你又为什么能接受。”
“我想帮帮戈拉克。”
“和他聊天,帮助他走出心理困境?”
“不。”
李时雨对着汪达笑了起来。
勉强,苦涩,似是在说“抱歉”。
“我想帮他辨认妻儿的遗骨。”
汪达最后还是没有跟上李时雨,因为他实在难以接受戈拉克苦苦寻找的真相,现在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即便站在入口处,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也能看见:腐烂的干瘪的黑肉倒吊在肋骨上,因为低温未能腐败的皮肤披在半个头骨上,另一半的头骨已经碎裂,细小的指骨散落满地,腐坏在黑色的石头上……
兽皮制成的衣服哪里都是:骸骨旁、地面上、角落里……
斯托姆瑞奇的低温带走了衣服原本多彩的颜色,衣服边缘无一不残留着野兽撕裂的痕迹。
他们反抗过吗,他们呐喊过吗,他们遗憾过吗。
汪达已经不知道了。
因为,这些反应已经化为了眼前白惨惨的尸骨,躺在了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数年的等待,连空气中都已经没有了他们的气味,他们只剩下了自己的骨头。
只有这些能证明他们曾来过这个世界。
李时雨帮戈拉克寻找妻儿的遗骨、杨天宇和二十四帮戈拉克数头骨的数量确定人数、安德烈和大头菜跟在戈拉克身边防止他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
逆时针转一圈,杨天宇带着二十四回到大厅口的人群中。
他低声对其他人说道:“一百三十二个头骨……刚好对上三次远征队的总人数。”
那次在英灵殿,戈拉克在让他们等会儿,抚摸妻儿名字时,他就查看了三次远征队的所有人员名单,也数过每批远征队的人数。
第一批远征队:四十八人。
第二批远征队:六十三人。
第三批远征队:二十一人。
一共一百三十二人。
一百三十二位勇士的英魂。
他们为了探寻这片未知之境的秘密,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人类的文明总是在摸索中砥砺前行,在这条路上,势必会有先驱者为了心中的目标第一个扑向真理的火焰,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尊严、权力、地位、金钱……乃至他们的生命。
他们很愚蠢吗?
并非如此。
他们是智者,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他们拥有顶级的智慧,他们拥有十足的勇气。
为了真理,竭尽所能;为了求知,倾尽所有。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批判他们。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后来者铺路,他们用自己的热血为继任者引导。
人类的历史,从来都是由是这样一步步:开荒的、艰难的、缓慢的、摸索的、充满勇气与智慧的、必须要付出某种代价的……才能见到黎明的曙光。
安德烈在戈拉克身后跟着。
他能看出戈拉克的脚步虚浮,此时的戈拉克比此前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意志消沉。
现在说什么话都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了。
安德烈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魔王”交给他的任务已经结束,现在戈拉克活着来到遗迹大门旁,但他仍旧担忧戈拉克的状态,至少戈拉克想问什么问题时自己就在他身边。
“戈拉克。”
李时雨的声音从大厅的东北角传来。
戈拉克僵硬着脖子回头。
“这里。伊莉娜,和,法特。”
李时雨的眼光始终看着靠墙的一个角落。
他已经找到了伊莉娜和法特的遗骨。
怎么找到的……
戈拉克缓慢而沉重耷拉着步子,挪到东北角。
他用干枯的嗓音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他们。”
“你的学生马特在对我们说过,‘巨人的尸体是世界上最好的花朵培养基’。”
戈拉克往角落深处看去。
在一架宽大的肋骨下,那块附着在某块脊椎骨上。
突兀的,意料之外的。
长出了一簇小小的、蓝色的花。
“迈尔瑟提斯……”
戈拉克呢喃。
而后,他看见了这架宽大的肋骨旁,还有一个明显小于周围的一个头骨。
头骨的裂缝里,从脑子里。
长出了一簇小小的、紫色的花。
“是勿忘我……”
戈拉克的声音几近崩溃。
是他们……
是他们的遗骨……
宽大的骨架,是伊莉娜·迈尔瑟提斯·奥克。
小小的头骨,是法特·霍·奥克。
在他们的尸体上。
在残留的骨血里。
他们为了让戈拉克能辨认出他们的模样,迸发出遗世生命最后的奇迹。
是勿忘我,那是一种小而密集的紫色或蓝色的小花。
戈拉克想去将妻儿的遗骨抱出来,但他的道德使他无法踩过高耸的其他巨人的残骸。
戈拉克无措地蹲在原地,对着那两具亲人遗骨,悲戚地哭出声。
绝望的、悲恸的、极端的。
为他活泼的爱人、为他可爱的孩子。
戈拉克是神明。
神性与人性在他体内交织,人性带给他作为戈拉克的痛苦,神性放大他身为“巨人”的痛苦。
戈拉克,他会比常人感受到更为痛彻心扉的苦难。
安德烈默默地站在原地陪着他。
李时雨则慢慢地回到了队伍里。
纵使汪达心中有千万个问题,他想要问李时雨他是怎么在这么多骸骨中精准找伊莉娜和法特的,可李时雨走过来时的气场很不对,状态看上去也不太好。
眉眼下垂,眼中蓄满泪花。
“时雨。”
他知道,这时的李时雨需要一个拥抱。
汪达上前,轻轻将他抱住。
“很难受吗,时雨。”
“汪达。”李时雨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造物主太残忍,祂是这个世界最无情的刽子手。”
“是的,时雨,是的。”
汪达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李时雨的内心,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季阿娜无声地来到两人身边,看看李时雨,又看看汪达。
她关心李时雨:“你还好吗,李时雨?”
“还好,季阿娜妈妈。”
李时雨声音闷闷的,接着听见他吸了几下鼻子。
和戈拉克一样,他也哭了。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情绪起伏最大的,季阿娜非常能理解他。
“时雨……”
汪达将拍背的手抬起,轻柔地抚摸他的脑袋。
突然,李时雨猛地抬起头,擦掉眼泪,除了红红的眼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刚才在哭。
麋鹿走过来,拍拍李时雨表示关心。
“之后,我们要问戈拉克,进入遗迹的事情。”
李时雨的声音哽咽,说话断断续续。
他很努力地压制自己心头的难过:“远征队的尸骨,已经找到了,但是,我们还没有进入遗迹。之前我们有说好,要是山洞的尽头,是遗迹大门,那么我们就要陪他进入遗迹。”
杨天宇凑过来:“是的,当时是我承诺给戈拉克的。”
二十四路过李时雨时拍拍他的肩膀。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李时雨眼睛里落下。
他用衣袖不停地擦着,肩膀开始抖动,为延缓症状,他拼尽全力呼吸着。
“时雨……”汪达问,“你也很难受吗。”
“不,不是的。”李时雨紧抿着嘴,看向汪达,“只是,呼吸不顺畅,思考过度。想到伊莉娜和法特,还有这些远征队队员的结局。觉得不甘心,很不甘心。”
杨天宇发现李时雨说话缺失了逻辑,他因为悲伤脑子有点丧失判断能力,直接把内心最强烈的想法说了出来。
没想到李时雨作为男人,比他更为感性……
瑞文西斯见状,嘴里轻声念动一个风属性魔法咒语,微风为这里带来更为充足的氧气。
汪达解开皮扣,脱下手甲,双手抚上李时雨的脸颊为他拭去泪水。
“我明白,时雨。”
被梦貘蛊惑,诱骗到山洞成为食物,吃剩下的残骸被集中堆放在这里,在他们始终追寻的遗迹大门前。
他们的肉身已经抵达他们想找的遗迹门前,可灵魂永远停留在了曾经。
远征队的各位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不知道他们生前最后想的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生命。
世上曾有多少诗人、多少作者、多少哲学家以此为主题,创作出多少宏大而深刻的作品。
曾经有,现在有,未来有。
如果伊莉娜和法特的灵魂就在此处,看着她的爱人、他的爸爸在这里为他们的遗骨哭泣,他们会对戈拉克说些什么呢。
如果亡灵之国真的存在,阴阳两隔的人是否能再见面……
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角落,那两簇小小的勿忘我在无风的环境里颤动了几下。
他们真的在注视着泣不成声的戈拉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