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奇伟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目光带着几分戏谑,瞥了王启武一眼,反问道:“你难道觉得,他们很愚蠢?”
王启武眼睑微微垂下,整个人陷入沉思,沉默了足足数秒。
他低眉垂首,姿态恭谨,拱手说道:“属下不敢妄言。”
杨奇伟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透过车窗,凝视着外面跪倒一片的百姓,幽幽叹道:“人刚出生时,一无所知,但这并不等同于愚蠢。”
“统治者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为了以最小的代价剥削百姓,编造出各种思想,正是这些思想,让人变得愚蠢。”
“他们蠢笨,可这能怪他们吗?”
“他们生活在一个颠倒扭曲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剥削压迫被视为理所当然,统治者虚伪又卑劣。”
“他们的蠢,难道不应归咎于朝廷,归咎于那些统治者?”
杨奇伟的眼神愈发坚定,语气铿锵有力:“我圣教要做的,就是将这个扭曲的世界扭转回来,让这些被扭曲的人,扭曲的灵魂,扭曲的思想,全都回到正轨。”
“一代人做不到,那就从孩子培养,让他们从小理解平等,自由,人民的概念。”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一刻,王启武原本死寂如灰的内心,仿若被投入一颗巨石,掀起层层波澜。
他怔怔地看着杨奇伟,双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最终眼睑低垂,忍不住叹了口气。
“难怪教主如此重视教育。”
他感慨道:“圣教刚刚拿下南阳府,便将鼓励教育当作首要大事。”
“不仅在南阳府各地大兴土木修建学校,还为所有适龄上学的孩子免费提供午餐和晚餐。”
“原来教主早已有了计划。”
王启武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感叹,还有些感动。
“想要改变这些已经被扭曲的灵魂和思想,实在太难了。但孩子是圣教的希望所在,是建立人民国家的希望。”
“只要他们能领会圣教的思想,理解教主的理念,这天下终有一天会属于人民。”
“但!”
王启武话锋陡然一转,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目光忧郁地凝视着窗外的百姓,叹息道,“能与思想对抗的,唯有思想。”
“天下才智之士数不胜数,朝廷更是凭借对天下资源的垄断,网罗了大部分的聪明人。”
“只怕他们早已在暗中探寻圣教的破绽与弱点。”
杨奇伟似笑非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唯有思想能对付思想,这话倒是颇有见地。”
“这么说来,你已经想出该如何对付圣教倡导的平等自由理念了?”
王启武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惊醒。
他微胖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脊背上冷汗涔涔,瞬间湿透了衣衫。
直到此刻,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仍戴罪之身。
若不是圣教眼下还用得着自己,恐怕早就被拉出去砍头了。
如今这番言论……
哎,自己实在是太代入圣教了,真当自己是圣教的人。
可是,天下之人,除了那些食利阶层,以及他们的忠实拥护者,又有谁听闻圣教的理想,目睹圣教的所作所为后,能不为所动呢?
王启武先是一阵惶恐不安,但很快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似是下定决心,拱手作揖,郑重说道:“回教主,属下略有想法。”
杨奇伟微微点头,缓缓放下车帘,淡声道:“说来听听。”
王启武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道:“圣教的思想核心,在于平等与自由。”
“想要对抗圣教的思想,只需稍作篡改,便能让世人由追捧转为恐惧,由喜爱变为厌恶。”
“就如历朝历代统治者对孔孟之道的改造。”
“明太祖对《孟子》一书的删改。”
“圣教所倡导的平等,是付出与回报成正比,付出越多收获越多。”
“权力、责任与利益三者保持平衡,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付出越多利益越多。”
“圣教所说的自由,是当面对强权时,普通百姓也拥有拒绝的权利,可以对朝廷或强权者的不合理要求说不。”
“若是朝廷想要对付圣教,必然会歪曲圣教的思想,从根本上摧毁圣教的核心。”
“这些时日,我反复思量,发现了一处可能被利用的弱点。”
“朝廷若将平等歪曲为平均,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圣教?”
“且不说士子、商人,恐怕连拥有些许田地的普通百姓,都会将圣教视作邪魔歪道。”
“毕竟他们真的拥有财富、田地与资产。”
“商人会想,凭什么要我与穷人平均财富?”
“拥有田地的百姓以及稍有资产的匠人也会想,凭什么要我与乞丐流民平均,与那些不勤劳的人平均?”
“对于自由,朝廷可能会宣扬自由就是为所欲为,进而进一步扭曲自由的概念,声称自由就是人人都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后以此为借口,恐吓天下百姓。”
“他们会如此说,是朝廷在保护你们,是皇上在庇佑你们,要是人人都肆意妄为,你们早就性命不保了。”
“你们仔细想想,到那时,你们还能有安全感吗?”
“要是人人都追求这种自由,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一旦天下大乱,你们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天下百姓大多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苦难源于朝廷,源于皇帝贵族与官僚们滥用权力。”
“他们生活在压抑、饱受压迫的环境中,在朝廷的恐吓下,怎能不惶恐害怕?”
“到那时,天下百姓恐怕大多会抵触圣教的思想。”
“如此一来,朝廷的统治便能得以稳固。”
“他们用欺骗、恐吓的手段,让百姓心甘情愿地接受剥削,将百姓当作牧场中的牛羊,还美其名曰是百姓的保护者。”
王启武说完,叹了口气,再次拱手道:“以上便是属下的浅见。”
说罢,他眼睑低垂,内心忐忑,静静等待杨奇伟的发落。
说出这番话后,王启武反而看开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然而,杨奇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王启武的肩膀,爽朗笑道:“哈哈哈,老王啊,你果真是个人才!”
“才研究圣教思想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摸到了门道。不过,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火候。”
“这种手段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对抗圣教的思想,但朝廷若想靠此得逞,就必须封锁百姓的消息渠道,让百姓无法知晓圣教的实际作为,看不到圣教治下百姓的生活。”
“一旦百姓接触到圣教治下的百姓,这种谎言便会瞬间被戳破。”
“这种手段,终归还是欺骗,落了下乘。”
“若是我,可不会使用这种低劣的手段。”
“啊!”
王启武神情错愕,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耗费数月时间研究,本以为找到了圣教的致命弱点,可教主竟然早就洞察一切,而且还瞧不上这种手段?
这……
他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