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回京,途中又要二十余日。
刚登船的几天,看着外面风景还能新鲜,可是后面走着走着难免就寂寞了。
况且这还是黛玉单独离开家人,这便又思念起父母来,每日里总是偷偷流下眼泪。
贾琏看得心疼,破例同意贾雨村上船,给黛玉上课。
黛玉为母守制时,依旧未曾荒废读书。这回在船上,不如也读书,至少可以聊解黛玉的思乡之情。
这日上完了课,贾琏去陪黛玉吃晚饭。
饭桌上不经意问起:“今日听见雨村先生给妹妹讲课时,妹妹数次笑出声来。”
黛玉点头:“先生每日讲完课业,也会与我说些他这些年的经历见闻。先生今日特地寻了件有趣的事讲给我,也是为了让我能开怀。”
贾雨村在给林黛玉当老师之前,也曾经在江南甄家当过西席先生。
贾琏明知故问:“江南甄家,竟有何有趣之事?”
“不瞒妹妹,我此次下江南来,先去金陵,就是去江南甄家道贺。我自己却觉得他们家没什么好玩的。”
黛玉梨涡浅笑:“琏二哥真去过江南甄家,却觉得无甚可笑的?”
贾琏认真撒谎:“当然是真的啊。”
黛玉笑意不禁:“那必定是琏二哥没见过甄家那个「甄宝玉」。”
“那样个人,若是琏二哥见了,怎会不笑?”
贾琏悄悄按下小心思,状似无意地问:“甄宝玉?他们家的哥儿?做什么事儿了?”
黛玉浅浅敛起笑意:“先生说,当日先生也曾为这个甄宝玉授课。这甄宝玉啊,读书的时候身边必得有两个女孩儿作伴。若是没有女孩儿,他便心里糊涂,不识得字了。”
“还有,他在外头往往顽劣憨痴,但是回到家中,一见了家中的姐姐妹妹,立时就会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聪敏温厚,举止文雅起来。”
黛玉记忆力极好,竟能将贾雨村所说过的甄宝玉的种种,一字不落地全都复述了出来。
她语速又慢,吴侬软语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落入耳中,叫贾琏的心都跟着软了无数下。
黛玉说完,又是一笑,嘴角两个小小梨涡,妩媚异常。
“……这样一个人,琏二哥难道不觉得他有趣?”
贾琏藏着心事,打量着黛玉的神色,小心问:“那林妹妹可喜欢这样的哥儿?”
黛玉托腮想了想:“他自然有他的有趣之处,可我却还说不上「喜不喜欢」。”
“总归是个不相干的人,听来笑笑罢了。”
可是贾琏分明看见,她一向如雾拢江心一般的眼底,因为这甄宝玉的荒唐而起了层层的波光潋滟。
无法否认,这样的男孩儿是能吸引她的。
贾琏心下有些不得劲儿。
不过该面对的现实还是得面对: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黛玉该遇见贾宝玉还是会遇见的。
这是原书里安排的孽缘,他拦不住。毕竟这是人家的核心梗,他一个穿越者只能微调,却不可能从根本上不让它发生。
贾琏便转开头,望向窗外水色天光。
“我们家里的宝玉,也是这样的。”
“甄家的宝玉,是不相干的人,你可以只听来笑笑罢了;可是我们家的宝玉,却是你即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的表兄。”
黛玉浅浅抬眸,瞟了贾琏一眼。
“琏二哥为何说到宝玉表兄,会这般惆怅?”
贾琏急忙捂脸,“哦?我有吗?”
叫一个小女孩儿给看出来这一层,他真是没脸见人。
他赶忙咳嗽两声,掩饰尴尬,“那或许是因为,我有点嫉妒他吧。”
“同样都是老太太的孙儿,自从他出生,老太太便只是将他一个人当成宝,倒将我们这些都丢到一旁,看都不怎么看了。”
黛玉便又“扑哧儿”一声笑开:“琏二哥好大的心眼儿,怕是比针鼻儿要大得多呢!”
贾琏故意噘嘴:“林妹妹怎这么说?”
黛玉收敛笑意,但是颊边还是带着红云:“我便是没见过这位表兄,我却也听父母提及过他。”
“若我没记错,他可比琏二哥小了差不多十岁呢~”
黛玉说着又忍俊不禁:“琏二哥竟然与一个小自己十岁的,争风吃醋?莫非老太太将他如珠如宝地抱在怀中的时候,琏二哥也要去挤一处地方出来?”
贾琏总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小丫头给揶揄了!
他脸都红了,一路热到耳根。
“林妹妹~~”
黛玉又笑又羞,举起帕子来盖住脸,只从帕子边儿上笑弯了一双眼睛瞧着贾琏。
“琏二哥大人大量,便别与我们这些小的计较了。”
“大不了,等来日我们在老太太怀里撒娇的时候,也给琏二哥留一个空隙!”
说笑好一阵子,黛玉的心情眼见大好。
王嬷嬷趁机端来了药,哄着黛玉吃药。
贾琏退出去,在船舷上见了贾雨村。
贾雨村负手而立,偏首瞟着贾琏:“琏二爷今日非要我与女学生讲一讲甄家的宝玉,我可讲完了。而且我还与女学生言明,我十分不喜欢那孩子,当日便自己辞馆而出,这才又有幸结识林兄,继而成了女学生的先生。”
贾琏便作揖:“有劳先生了。”
贾雨村忽然奸奸地笑,“琏二爷谢我什么?”
“莫非,琏二爷特地叫我讲这一段,是琏二爷心下有旁的心思?”
贾琏义正词严地否认:“我不过是谢先生讲了这些事,令林妹妹开怀而笑。”
“我这样善良的后生,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呢?”
贾雨村朗声而笑。
贾琏反倒正色抬眸看他:“先生为何要笑?毕竟,我们家的宝玉,那可是我的堂兄弟。”
“更何况,先生此次护送林妹妹进京,难道不是得了我姑父的托付,是要将林妹妹嫁给宝玉的?”
贾雨村微微一顿,转头又望贾琏。
“琏二爷难道觉得林兄这样的安排不好么?”
“我那女学生,与贵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儿,年岁相当,又是姑舅表亲,岂不是天作之合?”
贾琏揉揉鬓角。
旁的他都能反驳。
只是,就一句「年岁相当」,他暂时真就没办法了。
嘶,还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