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几日过去,进忠脸上的红印逐渐消了,他又同以往一样恭谨地在御前伺候皇上起居。
他要想尽快把胡贵福除掉腾位子给自己,就必须牢牢地抓着他们万岁爷的心,让万岁爷觉着没了笑面胡只有他进忠最顶用,这样才能免得他给别人做了嫁衣。
笑面胡的小辫儿他不是没抓着,但需得一击即中,还不能露了自己,这就让他犯了难,只能捏着蛛丝马迹长期蛰伏着待时机。
四年前进忠曾在笑面胡房里见过一个宫女两回,笑面胡估计是觉着他年纪小看不出端倪,所以对他不设防。
可进忠那时候的心智哪是笑面胡认为的十岁,更何况他前世自己做了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看别人的眼睛自然准得像鹰,过眼就知道笑面胡和宫女关系不清白,但绝不是单纯的两情相悦。因为那宫女眼里透着嫌恶,进忠从她的瞳孔隐秘地窥视到了自己。
自那两回后他就一直在排演如何向万岁爷告发,但他没亲历过他人因此事受罚,吃不准这个朝代对太监找宫女对食的惩处究竟有多严厉,万一不能将笑面胡一击毙命甚至万岁爷根本不拿这当回事,他就吃力不讨好了。
这几年他暗中打听,对那位叫陈佳五妞的宫女早已有了初步了解,此女常年在古董房里当差,近年可能当上了管些杂事的小姑姑,活计比从前轻松许多。样貌他也有印象,确实有几分娇艳的姿色,而且素来喜爱金银钗饰,在宫女可用的框限里总是装扮到极致。
他每隔月余就会在伺候笑面胡时瞅见他房里隐蔽处放着一些银票,不几日这些银票便会不见,但笑面胡并未出宫,宫里也不会巧到每一两月就要固定打点给他人,加上笑面胡并没有明确交好以至他情愿为之进言的嫔妃,那么这银票的去处也只有五妞了。
所以进忠悄悄观察五妞平日的衣褂首饰,逐渐摸出了规律,基本上笑面胡的银票不见了半月后她要么着了新衣要么戴了新珠花,钗环可能是她嫌惹眼,倒没有换得这么勤。
两年前有一晚进忠睡不着出去散心,经过笑面胡的单间他坦时隐约听得里面有女子的说话声,他屏着呼吸细细听着了几句,大致是五妞请贵福公公为自己谋划个好出路,笑面胡说是尽力了但仍调不了其他清闲地儿,若调到之前的寿膳房她又吃不了那苦还得巴巴的调回来。
自那一次起进忠隔些日子就夜里不睡起来堵他俩,当然他肯定不会冲进去撞破,他就站外头静心听一星半点也足矣。
听五妞所说她应该也愿意去娘娘们的宫里伺候,但笑面胡总会找理由搪塞她,旁的什么进忠听不见,因为这两人的声音只有五妞恼了时才稍大些。
进忠按之前打听的来算,五妞现已二十三,再不做打算就要出宫了。最近五妞找笑面胡找得勤,怕不是只想换去哪个娘娘那儿当大宫女,毕竟她这年岁够呛,哪能比得过从小跟着主子已经伺候了好几年的。所以他思前想后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五妞想被皇上看中当上官女子,但胡贵福果真阴险,面上嬉笑却一心想断绝这个可能。
隆佑帝不热衷于选秀,大选只随便点几个指给宗亲做侧福晋。但他绝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清君,与之相反他的官女子、答应之流众多,几乎都是下五旗包衣宫女进封或者官员进献的汉家女子。这些女子绝大部分都只止步于答应,若无子嗣则完全掀不起半点风浪。
进忠摸到了皇上的心思,或者说几乎所有宫人都对皇上之意心底有数,皇上不喜后宫与前朝勾结,身体力行地尽可能遏止上三旗大姓女子入宫,哪怕杜绝不了也把名门格格减至最少。
可宫里人人有数又如何,谁能管制皇上宠幸谁?反倒是家境贫寒的宫女们得见了生机,哪怕做一辈子的官女子也比到年岁出宫配个府属佐领的儿子操持家务强,更何况万一得皇上青眼有幸得个一男半女再熬些日子总能当个常在贵人,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进忠寻思这就是笑面胡的狡诈所在了,五妞好歹跟了他几年,做个顺水人情看她自己的造化也不是不行,结果偏偏要卡着她不让动,还好声好气故作劝解。
古董房就靠着四执库,进忠后来又去过四执库一次,虽还是没找着嬿婉,但与伊姑姑攀谈了一会。他看出伊姑姑是个憨厚淳朴的热心人,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更何况五妞在旁边的古董房,说不定伊姑姑能助他办点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和她结交。
伊姑姑答应在送各宫衣料时替进忠稍稍打听一下“樱儿”在哪当差,进忠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当即拿出钱袋想孝敬她金瓜子。伊姑姑本就猜这个樱儿是与他有过交情但又生了嫌隙不想见他的宫女,一件成人之美的事而已,她当然摆摆手不肯收。
进忠不想白使得伊姑姑忙活,就多加观察她有何难处或是需求,以后也好帮衬。四执库的宫女忙碌异常,有时伊姑姑也亲自浆洗衣物,可见她是个亲厚待下的,进忠寻思或许她最想要的是多拨点人手减轻大伙儿的活计。
在进忠去了四执库之时,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嬿婉也在寻他,寻到他坦外边,甚至经过了他住的那间,往里头张望了一番,然后赶紧走开免得被人瞧见。
“公主,您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怎么敢……”春婵依嬿婉所言在离养心殿不远的角门旁等她,眼见嬿婉去下人们的屋外探寻,春婵惊得咋舌。待嬿婉一回来,春婵把她拉到僻静处想小声数落她,却又想着自己不能逾了矩,所以还是缄口不言了。
“我这桩心事总要了的。”嬿婉也知自己莽撞了,她想辩解却辩解不下去,她站在什么立场上需要了这桩心事?一个奴才而已,她就算找着了又如何,难不成为着他错给了师父的金创药而真向他道个歉?药是他自己给的,给错了也与她无关。
如果她不反复做雨夜碰上那太监的惊梦就好了,她认为这个梦的缘起是她的心虚,越心虚才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越多梦见也就越心虚,二者像被绳结拧在了一起,她不仅解不开还被绳索缠得难以挣脱。
她不会把做梦的事儿告诉春婵,因为她知道春婵能做的也只有劝她。而且反复梦见一个太监在嬿婉心里绝不是好事,倒像中了什么诅咒。若是冲撞了鬼神她愿一个人受着,好过多牵扯一个春婵。
“公主,您这就是多操的心呐。说句难听的,那太监万一已经犯事被发往吴甸铡草了呢?您在养心殿外头寻也于事无补啊。”春婵叹了口气,心里觉得公主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智。
“要不奴婢陪公主去宝华殿诵会儿经?”春婵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宝华殿梵音绕梁,一来帮公主驱除邪祟,二来公主此去也权当是替那小太监祈福了。
嬿婉应允,两人去往宝华殿,推门入殿时才发觉里头已有两人在默拜龛前供案上供着的观音菩萨。
“奴婢给李常在、承恪公主请安。”春婵轻拽了下嬿婉的衣袖,然后向她们问安。
嬿婉确实对她俩不甚熟悉,听了春婵此言才有所反应:“李常在好,承恪姐姐好。”
“今儿天光好,我回宫探望额娘刚巧还碰上许久未见的承炩妹妹,甚好。”四公主承恪身着黛青鹤纹锦褂,袖口、颈部都饰有白毛领子,钿子上缀了几枚点翠,手上捧着一个白铜刻花手炉。
嬿婉看到承恪小腹微微隆起,才想起听春婵说过她去年万寿节后不久就已出嫁,现如今该是遇喜了。
“我平日在宫里呆着也无趣,想着来宝华殿走走,诵诵经,也好打发时光。”嬿婉抿着笑走上前去,她对这位年长自己四岁的姐姐仅有的印象就是端庄温婉,在宫宴上礼仪丝毫不错。
李常在悄悄走开了几步,给她们姐妹俩留出说体己话的地儿,她的衣着也素净,和她女儿几乎是一样的打扮,只是将头发梳成两把头,戴了几朵碧色和月白的绢花。
“宝华殿清净,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承恪的神色永远是得体的,嬿婉从她眼底看不出波澜,只是她转头一瞥,发觉李常在和承恪带来的经文上写着承顺的名讳。
“承恪姐姐是来给承顺姐姐诵往生咒的?”承顺是与承恪一母同胞的姐妹,但于嬿婉来说毕竟年长她太多,也没有任何亲近的机会,所以只略听说过一二,她只知承顺嫁去蒙古后因其子寤生而母子俱亡。
“是啊,我如今也遇了喜,除了为姐姐诵经以外也为自己求个平安。”承恪拿起经文,嬿婉注意到那字书写得并不算流畅,像小儿一笔一划仿着经册写上的。
“嫔妾没读过书,字写得粗陋,公主见笑了。”李常在从女儿手里把经文取了,对嬿婉笑得羞涩。
嬿婉才想起李常在是江南一带的知府进贡的汉女,极大可能是从小不识字的,她怕李常在多心,就直言:“李常在字写得很工整,应该花了好些时日才得以写成吧,这份心意观音菩萨定能感念。”
“那就谢公主的吉言了,公主多拜拜观音,说不定过几年能有个琴瑟和鸣的好夫婿,儿孙福泽绵长。”李常在是从小听着《女诫》《女则》长大的,在她的认知里对丈夫恭顺迎合以及绵延子嗣是女子最要紧的事。她把长女早逝的痛苦埋在心底不多表露,虽然对次女的教导同样是卑弱第一、以夫为天,也希望次女一举得男,但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她祷告了无数回承恪生产顺利,若要以她来换承恪她也愿意。
虽然她深居简出,一直与魏佳慈文毫无交集,但她知道嬿婉可怜,所以也是真心祝愿她的。嬿婉不太清楚观音是保佑什么的菩萨,但依她所言在观音前拜了拜,也诵了经,看着她们母女俩一一将抄写的经文供上。
殿里的喇嘛手执红笺走出来,李常在恭敬地接下,取了笔墨来让承恪写下祈愿。嬿婉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李常在就催促她也取一张写。
嬿婉纠结着不知该写什么,又怕写得不合时宜或不合规矩,转头向春婵眨了眨眼求助。
“公主,要不您写与将来的额驸同心偕老,准不会出错。”春婵提议得很好,确实于情于理给谁瞧见都不会有闲话,嬿婉却一愣神写成了“祈祝额驸”,偏偏下一个字“同”还写坏了,第二笔就落错了地方。
春婵想从喇嘛那儿重拿一张红笺,嬿婉制止了她,她莫名觉着写坏重起头就预示着不顺,她得把不顺改回来。
嬿婉直接把“同”变了“顺”,“祈祝额驸顺遂”后面加什么字眼呢,嬿婉越慌乱越是多想,脑中惊然突现了那太监的面容,她想起自己来此本有意给他祈个福。
奴才在御前当差容易被杖打甚至即刻处死,故嬿婉添上了“安康”,后面再接“同心偕老”。读了一遍她觉得这不成句子,而且后面还有空处,就再加了“于”和自己的名字。
“祈祝额驸顺遂安康同心偕老于承炩。”春婵小声地念着,她认为嬿婉写得很不错,但嬿婉却羞了,将这红笺带回了永寿宫,悄悄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