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久就到了嬿婉与承淇约定好会面的日子,刚过了酉时三刻,嬿婉便早早地在永寿宫门口等。
也许是因为年轻,她伤风发热都好得快,但她额娘就不同了,自上回病渐愈又反复地流涕和晕眩。嬿婉为此焦急思虑,她额娘只得哄着她说多病寿长,命硬福薄。
承淇一来便说众妃都在皇后的景仁宫里相聚,今儿他来永寿宫里坐一会也不会有人瞧见,嬿婉却觉着不行,说不如同去僻静地走走散心,也好过他来永寿宫叫她提心吊胆。
承淇觉得有理,就陪着嬿婉出去,又从衣襟里拿出一包草药塞给嬿婉。
“你和你额娘把它煎了喝,是防治伤风的,发热喝它也行,你们宫里还是多备一点好。”
嬿婉没想到承淇真的给自己弄了药来,心下感动不已,承淇眉毛一挑继续说:“十妹先别忙着谢我,糕点我忘了,还得向十妹赔罪呢。”
承淇哪会忘这种事,多半是他的太监忘了或没找着机会去采买,嬿婉手一挥,俏皮道:“那本宫大人不记小人过喽。”
既是真巧又是够倒霉,进忠这日是本该当值的,但喜禄有事要和他调班,让他今儿先休半日,进忠见他恳切不好推辞,就应了。
他本来想着下一个休沐日鼓足勇气去永寿宫外头瞧一瞧的,这下只得改成了立马行动,再等下去他怕自己再心神不定好几日,耽误了当差事儿小,没攥住万岁爷的心事儿大。
盼到了天色渐晚,进忠从他坦走出来,也许旁人瞧着他是不紧不慢,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是心如擂鼓、惴惴不安。
前几日他打听出现如今永寿宫除了那弃妃还有个宫女,听到宫女他就心头一紧,顾不得那宫女的年岁似乎不对,也要亲自去看一眼,也好掐死这条从心口破土而出的芽。
这些年他刻意地远离着永寿宫,一样的宫墙殿门里头框着的既不是他的炩主儿了,那就成了一具没了人气儿的空壳子死物,他不来也罢。
他走走停停,恰逢背面风吹,他惊觉后背已经汗湿。
越是离永寿宫近他的腿就越抖得厉害,他感到他仅剩的自尊也在被一一拆解抖落掉进土里,被雨冲进永寿宫的地底下,成了宫花的肥料。
他唾弃叭儿狗一般的自己,却又挣不开拴着他的狗绳子,绳子越拴越紧,他的脊梁也成了拱桥。
总算是走到了永寿宫门口,他靠在红墙上喘叹。本想若是大门禁闭他就不造次,可不曾想门偏偏就是虚掩的,他想即刻逃了去也没有十足的理由。
此时嬿婉与承淇已去了御花园,春婵在慈文的卧房陪侍,慈文已喝了药早早睡下。万籁俱寂中,进忠趁着夜色钻入永寿宫大门,外头无人知晓。
刚行了几步,进忠就觉心快跳出了嗓子眼。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会被她们瞧见。
看一眼,只远远看一眼,确认了不是她就走。进忠觉得自己一定是胆子壮了,发现了嚷起来就是个罚或死,但他也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也许是院里的景致与前世太过相似蒙了他的心智,也许是匾额之下的金龙和玺彩画诱着他继续行进,他的炩主儿就如同仍在永寿宫里倚着檀木椅吃蜜橘一样,他回不了头了。
正殿空无一人,进忠直直地走过去才发觉,也幸好没有人,他才不至被逮个正着。
他又往偏殿走去,风掠过他的脸,让他的心智清明了几分。
他躲在了暗处,悄悄地挪步子,终于挪到了镂空雕花的木窗外,两脚仿佛被灌了千斤重的泥沙,再也走不了分毫。
他用手支着窗框才勉强使得如水中浮萍的自己有了些许依靠,大概是错把这儿当成自己的故居了,才一时自作多情,他在心里骂自己。
春婵操劳过久,已伏在小桌上打了盹,慈文还未醒来,加之天色已晚,虽两人俱在但仍静得让进忠犹觉汗毛直立。
他只咬牙横了心往窗里头瞧了一眼,就觉不成了,腿上的摆子打得剧烈,头上、颈上和身上的汗珠子快连成了一处,牙关再如何禁闭上下齿仍咯咯作响。
他探去的视角望不见慈文,只隐约得见春婵的后背,他从身量判断她不是嬿婉,又从她与前世不一致的衣着推敲不出她是春婵。但此时他庆幸和万念俱灰交织,外头下了星星点点的雨他也毫无察觉。
里头烛台积灰,炭火也已熄灭。外是一座冰鉴,里也是一座冰鉴,犹有冰棱一般的檐柱相隔,冰得他激灵不止,所幸嬿婉不在此苦寒之地蹉跎岁月。
她不在,应该高兴才是,已缓过气退后的进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加上伊姑姑排除的地儿,他已没地方可找了。找无可找,那可不是炩主儿不在这座紫禁城么,她绝不可能是在短短几日就犯事被处决了,他打听了这几日被打罚的宫女里没有她。
进忠双手合十,却不知自己该求什么,他就这么走出了永寿宫,回头又看了一眼吃人的红墙黄瓦,心里忽的有了愿望。
前世咒她不得好死意外地灵验了,那也咒自己个不得好死吧,也全了这段主仆情谊,别的情谊他是不敢再想的。
承淇和嬿婉在御花园说笑之间就下起了雨,但两人都大意了,以为这蒙蒙雨一会儿就停,所以都不为所动。
等雨下大后嬿婉终于慌了,提着衣摆催促承淇:“四哥快回去吧,淋一身雨嬷嬷要说你了。”
“十妹这是想开溜?方才是谁说‘春雨贵如油,我瞅下不大’的?”承淇戴着帽子,淋不着脸,他不急。
“我,我说的。方才油贵,这会子油贱了,一文钱买十瓢。”嬿婉立马改口,雨掉了她满脸,两把头边上的穗子也淋淋地落雨。
承淇不逗她了,让她快些回去,嬿婉三步并作两步走得飞快。
嬿婉顶着雨回到永寿宫时,进忠已经离开了,被雨声惊醒的春婵胡乱取了一顶斗笠正在往外跑。
“是奴婢不好,刚刚犯困睡着了,没听着下雨出来接您。”见了嬿婉,春婵赶紧把斗笠给她遮上。
“这几日你累着了,是我的不是,我和四哥多聊了一会,稍微淋点雨不打紧。”嬿婉想把斗笠遮回春婵头上,她不依,嬿婉忙说:“你淋湿了和我抢浴桶么?”
春婵只得拉着她飞奔,离了雨就好了,回到里间,两人气喘吁吁。嬿婉抬眼看到半开的窗子,对春婵打趣:“瞧瞧,咱们宫里有了个新景观——绿叶池子。”
雨水让案上湿了一小片,又刚好是个凹槽,上头还飘着一片打进来的绿叶子。春婵取了粗绢子走上前擦它:“怎么开得这样大,奴婢之前明明只留了个缝儿。”
“别是有什么精怪跑进来了呢。”嬿婉认定是风太大吹开的,她走过来手搭着春婵的肩,在她耳边用气声儿说着吓唬她。
“能有什么精怪,精怪进来公主也能镇住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春婵觉着耳朵痒痒,就缩着脖子用手去掸嬿婉。
等嬿婉进了浴桶,春婵去取她带回来的草药存起来,上回的药虽还没用完,但多一份总是好的,毕竟她们宫里什么都缺的厉害。
进忠没回他坦,他就在雨里头走着,想让雨浇熄他心头的火苗,使自己正视此处已无嬿婉的事实。
他走进了御花园,脚下石板路的凹陷处汪满了水,一不留神就踩得靴内尽湿,边上的池子里水波粼粼,他踏着脚下的冰冷,想到的还是她当年孤注一掷为搏爱幼子的贤名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入水救世子的场面。
不远处打着伞的两个人突然进了进忠的眼帘,他认出其一是胡贵福,顿时精神紧绷起来,猫着腰躲到离他们近的草丛里,不顾衣襟沾满了草木泥土,竖着耳朵听他们所讲。
另一个居然是内务府总管孙财,一个身形胖大的太监,进忠知道胡贵福和孙财关系尚好,但此情此景二人显然在说些需避人的事,他想着他揪的把柄或许又能添些。
“不瞒您说,您那五妞是个厉害人,不仅给我送了八十两,还给我那些个徒儿每人送了十几两,哄得我徒儿们也迂来回去地劝我放她去她想要的去处。说的够可怜见的,皇后、德贵妃、和嫔还有几个常在那儿都愿意去,她就吃准了皇上看了她的样貌再听了她的家世,高低会封个官女子。”
“孙爷,五妞给了多少咱家两倍添上,这妞儿当了主儿咱家可就没活路了。”
“胡爷神通广大,还怕她不成?当了主儿又如何,也得爬得上去呢!更何况咱家能让她遂愿不?就把她摁在古董房里,再过三五个月直接打发出宫,谁说女子要二十五整才能出去的,早走是恩典嘛,咱家收了她银子总得知恩图报。”
“孙爷说的是,咱家早些年糊涂油蒙了心,看她长得可人,家里又穷,就给她银票换和她亲近。她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自梳留宫与咱家对食,谁知道是这样一副狼心狗肺。”
“胡爷您果真糊涂,早点除了她就是啊。”
“除了她就没了可心人儿呐,哪有宫女愿意给咱家这般调弄呢,也只一条暂不能破她身子而已,六艺精通的妙人可遇不可求,咱家还指着等她离了宫就去向她父兄把她买下来。”
“到那时您可享大福了。”
“全亏孙爷对她几年的照拂,咱家必得重赏。”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进忠算是见识了一遭。他以为自己前世就算顶破天的出格了,愣是没想到笑面胡这厮玩出了一招瞒天过海,他再尖的眼儿都没看得出两人逾矩的程度已至如此。
听着两人唠起了别的,进忠反复思量,趴在湿腻的土上都不觉阴冷,心脏跳得剧烈,他的面颊也热腾了起来。只要把五妞推上位,就不愁来日寻法子摘出自己把笑面胡拽下来。而且不论万岁爷对对食之事处罚是严是宽,只要五妞成了宫妃再露出笑面胡的事,两人就都是个死字,于他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待两人离开,进忠才缓缓起身,他再一次从头湿到了脚,浑身上下就像一条能挤出水的巾子,他快步回了他坦,里头歇着的小太监们果然又指着他笑。
“进忠,你这是冲了龙王庙吧,龙王爷发大水惩治你呢!”
“这傻子,怎么眼见落雨还不往回跑呢。”
进忠脱了湿靴子擦干了脚,龇着牙笑几声走进来:“我原以为雨一小会子就停了,就躲了会儿,没想到越来越大,我也只得一路跑回来免得下了雷暴雨把我冲走。”
“春头上哪能下什么雷暴雨呢!还不如再躲会儿,你瞧现在雨不就小了么?”
“哎,这我倒不知呢,下回就知道不跑了。”进忠把自己进来带湿的地方擦了个干净,其他人见他勤快,就没再说他。